即墨把车开进车库的这几分钟的时间里,骚塞站在像花园一样的庭院里,怀着好奇的心情开始打量起这座美观的房子来了。呈现在他眼前的这幅如画般的景象,令他惊叹。从记事起,他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房子,以及如此令人心旷神怡流连忘返的庭院。骚塞恍惚觉得他置身的这个地方一会儿像人间仙境,一会儿又像世外桃源。他想在心里把这个地方好好描摹一番,以便不辜负心灵的震撼和视觉的享受,却找不到恰当的词汇去形容。这就好比一个人得到一幅颜真卿的真迹,打心眼里觉得那字写得就是好,但万般思索、千般推敲后却始终不知道好在哪里。此刻,骚塞就是这种集遗憾、兴奋、焦急和喟叹于一体的感觉。
“怎么样?”这时,即墨从车库走了出来,“喜欢这个地方吗?”
这句话问到了骚塞的心坎里,激动之下,他一时语塞,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
“喜欢就好,欢迎你入住我的秘密王国。”即墨一边从骚塞面前走过,一边说,“来,看一下开门密码,你一定要记住。”
骚塞尾随在即墨的后面朝门廊走去。走到门前,即墨把身体侧向一边,在按键式密码锁上摁了几个数字,骚塞立刻就记住了。说起来也许令人难以置信,这个男孩与生俱来就有一种过目不忘的本事。这是他唯一的优势,也是他唯一的困扰。因为庞杂的记忆储备有时折磨得他头痛欲裂。
“记住了没?”即墨边推门边问。
“记住了。”骚塞回答,并重复了一遍密码。
即墨满意地点点头。一进客厅,她立刻甩掉高跟鞋,把包往沙发上一扔,径直朝楼上走去。而骚塞则被另一番低调奢华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刘姥姥初进大观园是什么感受,此刻的骚塞就是什么感受。他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这座房子从外表上看与其他别墅没什么区别,但内部却别有洞天。这屋里的一切陈设绝对不会让人产生一种炫目的富丽堂皇的感觉,但置身其间的人却清楚地感觉到它比富丽堂皇更令人震撼和印象深刻。这屋里的每一件家居,哪怕是那些毫不起眼的小玩意都显出居住之人不凡的品味和超凡脱俗的高雅情调。这么精雕细刻、别致优雅的一座大房子竟然就住着一个人,这一点令骚塞困惑不解。他不禁想起了自己的那间逼仄的宿舍。只有四十平米,还隔出一个马桶早已坏掉的臭烘烘的卫生间,一间任何时间都狼藉不堪的厨房,在无法称为卧室的有限的空间里还摆了一张破旧的沙发,一个缺角的茶几,和两张永远散发着臭汗味的上下铺双层床,少得可怜的闲暇时光还活动着四个叽叽喳喳、聒噪不停的人。别说是随心所欲地活动了,连顺畅地走路都需要选择合适的时间。
这种鲜明的对比,令这个曾读过几天书的大男孩想起了一句不应景的诗词: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即墨已经换好舒适的居家服从楼上款款地走了下来,她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站住了。她发现骚塞依旧是刚进门时的样子:他直挺挺地站在门口,双手紧握垂在体侧,眼睛瞪得大大的,用惶惑、惊讶、不安、复杂的目光扫视着四周。即墨看着他呆傻的样子,那张妩媚动人的脸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但她并不是嘲笑他此刻的反应,而是讥讽他的年轻、几个字就可以概括完的阅历、狭隘的眼界、难以和深沉,内涵、良好的素养以及翩翩的风度挂钩的唯有张扬的青春才滋生的那种浅薄的自满和膨胀。她之所以用这些满含贬义的词评价这个年轻人,是因为站在她这个角度又不可避免地瞥见了他那闪闪发亮的耳钉和耳朵后面那三朵蓝色的玫瑰。
“愣在那里干什么?快来,我带你去看一下你的房间。”即墨的呼唤使骚塞回过神儿,他慢悠悠地朝她走去。“把鞋脱了。”即墨又盯着骚塞的脚说,“家里没有男士拖鞋,你先将就着穿我的吧。”
这句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话表明这位姑娘也许从来就没有过男友。而且,她的房子几乎没有接待过男客,亦或者正如她自己所说,这里就是她秘密的、不轻易对任何外人开放的王国。
骚塞赶紧退回到门口,换了一双女士拖鞋,又尾随在了主人的身后,一起拾级而上。看着这个忐忑不安的大男孩穿着一双淡粉色的拖鞋跟在自己的后面,即墨不禁哑然失笑。
“你的房间在楼上,和我的房间门对门。”随即,即墨又用严肃的语气说,“但你不许使用楼上的卫生间,只能使用楼下的卫生间。记住,在你生活在这里的这段时间,楼下的卫生间是专属于你的,而楼上的卫生间是专属于我的。”
骚塞中规中矩地点着头,始终沉默不语。但心里却在嘀咕:“这个女人不许的事情为什么这么多?看来这五千块钱不比那三千块钱好赚,这个新老板更刁钻。”
“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和我说,”即墨打断了骚塞的思绪,“或者你有什么要求也可以提,只要合情合理,我都会满足你的。”
“目前我既没有想法,也没有要求。”骚塞低声回答。
“好了,这就是你的房间。”即墨推开一扇门,说,“还有,假如你睡觉时打呼噜的声音太高,那你就必须搬到楼下去住。”
骚塞乖乖地点了点头。
“这个女人真让人受不了,连睡觉打呼噜她都要管。再说了,我都睡着了,打呼噜的声音是我能控制得了的吗?天啊,我本来以为她还不错,看来我又看走眼了。为什么我永远都看不对人呢?这个女人的性情真是古怪,让人捉摸不透。让我想想,万一,”这个男孩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了,“万一她抑郁症发作杀了我怎么办?”想到这一点,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这很有可能,我可见识过她抑郁症发作的场面,太恐怖了。不行,我在这里不能呆太长时间,等我稳住脚,我就让我的朋友给我打听新的工作,我决不能痴心妄想,一门心思就等着她帮我找工作,她也未必是个靠得住的主。”
就在即墨为骚塞安排生活事宜的时候,他已经在心里暗暗地做了这样一个背叛恩主的决定。她的严厉和刻薄使他对她失去了该有的信任。其实,这也并不能表明这个女人真的刻薄,只是骚塞还不了解她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也许当他自己变成一个严于律己、生活稳定、收入丰厚,而又孑然一身并过着一种非常有品位的高雅生活的大龄男士后,才会发现这个女人的众多不许是不可指摘的。
这个女人多年来始终过着一种有序而又精致的生活。每天夜晚八点到凌晨一点是她的写作时间;第二天七点她会准时起床,先是喝一杯温白开,然后在跑步机上跑步一个小时,跑完步后她会做一个小时的瑜伽。瑜伽结束后,她就洗漱,做早餐。早餐结束后,她就去她的咨询室。她在咨询室会一直待到下午四点。中午她会和她的助理在外面的餐厅一起吃午饭。下午五点,她准时到本市最豪华的一家健身会所教一节瑜伽课程,大约晚上七点回到家。晚上她有一个小时的闲暇时光可以自由支配。这一个小时,她有时侍弄她的花花草草,有时会做一顿可口的晚餐,有时会在庭院里遛她养得那只名叫“世界灵魂”的狗(这只狗的名字和叔本华所养的那只狗的名字一样。其实,她就是按着那只狗的名字给她的这只狗命名的);有时会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看一会儿书。但一到八点,她就走进书房,坐在写字台前面开始写作,她会一动不动地一直坐到凌晨一点。而这就是她每天的生活内容。
对于这样的一个女人,为了初识的一个和自己牵扯上某种可笑关系的男孩,而对已经习以为常的生活做出如此巨大的让步,是相当不容易的。要知道,这就意味着她有序的生活从此后要不可避免地被打乱了。尽管她对他提出了那么多无礼的要求,既不允许这,又不允许那,但谁会质疑她的生活还会一成不变呢?家里毕竟多了一个人,哪怕她称他为她的管家,这就表明他无权干涉她的生活。但这毕竟是个有自主意识,能活动,会说话,有思想的人。和这个人她一定会沟通交涉,这就势必导致她平静如水的生活从此后要泛起层层涟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