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峰巅,再度站成冰雕的萧远回头东望,看向庆余幸。
他与庆余幸之间的万里时空,随着他的目光望来,不断坍塌收缩……
他看到庆余幸,庆余幸就站在了他的面前。
明明两人都未动,一人在昆仑之巅,一人在南海孤岛,可两人之间,却已然面对面,只相隔三尺距离。
你想当面谈,那就当面谈。
庆余幸目中闪烁着对萧远这等折叠时空的惊世神通的敬仰羡慕神色,又旋即隐去,正色对萧远行了一个标准的学院弟子礼。
庆余幸羡慕,但她坚信她有天也能做到如萧远这般,轻松折叠时空。
因为她是最早从神殿第五层出来的人,她知道,萧远并没有想以前那些师父一样,教徒弟总会留一手……
萧远是倾囊相授。
不但倾自己的囊,还倾了整个仙界的囊,所有仙界已经发现或者留有传承的古文明的囊。
人间许久没有出现如此纯粹的先生了。
相反,反而尽出些辱没师德的先生。
这种反差尤其强烈,是以,萧远虽然未曾在神殿里讲解过一次,开过一堂课,但凡是神殿学子,都由衷地尊萧远为先生。
庆余幸也不例外,甚至因为她出身高贵,比底层民众更多地了解这个世界隐藏在光明下的许多阴暗规则,她更懂得萧远此般作为有多了不起。
若不是身为神殿学院的弟子,她甚至很想吐槽萧远一句:
你真傻,真的!
“现在当面了……”
萧远平静道:“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庆余幸把有些放肆和想入非非的目光从萧远脸上收回,很快就完成了从学院弟子到庆国女帝的角色转变,开口道:
“先生知道,我为什么要叫庆余幸吗?”
这个问题有些突兀且无聊。
在萧远最熟悉的村落世界里,什么狗蛋、二柱、翠花、重八的名字,简直不要太多……
“名字就是个代号而已,很多时候还没有绰号来得顺口,我从不纠结这些没有营养的问题。”
萧远的语气有些不悦,“如果你硬要我回答,我只能说,因为你姓庆,你爷奶爹妈要叫你庆余幸。”
一米七个儿的萧远和一米八的庆余幸对视,是仰视,却让庆余幸羞愧地底下了头颅。
她生在大院,长在大院,虽然中途接受过海外思想的熏陶,可回来后依旧工作在神州庙堂之中,习惯了开口就打机锋的毛病。
以前她觉得这是个很寻常的开场白,可此时面对萧远,她突然觉得这种机锋引导之语,让她很是面目可憎。
她默默压下心底的复杂情绪,“余幸二字,出自易传坤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幸,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那你配不上这个名字,你应该叫庆余殃。”萧远言简意赅,嘲讽直白。
庆余幸苦笑一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如果先生你不出现,我还真配得上这个名字。”
她不敢看萧远,于是转过身,选择和萧远面向同一方向:
“这人间的很多规矩,存在了万世之久,久到很多人都奉为真理了,哪怕是我们这代人也不例外。在这些规则下,底层民众要想打破阶层壁垒的封锁,爬到金字塔的上端,最起码需要三代人。”
庆余幸幽幽一叹,好似自嘲:
“我庆家用了四代,太爷爷辈是面朝黄土的泥腿子,饿死了太奶奶和他三个闺女,才把我爷爷养成个领俸禄的小吏。我爷爷抛弃人性像条舔狗爪牙一样往上爬,拿命在战场上博了七死未死,才把我爹庆桧瑭扶植到庙堂中层。我爹用了四十年时间,才成为三老之下,万人之上的二十人之一,三十五岁才有的我,我一出生,我爷爷就给我取名余幸。等我长大些,他当着一家子的面训诫我,让我记住这个名字的出处,并用余生严厉要求我做这样一个人。”
“三代攀爬,然后知还罪报恩,家业才得传承。不知还罪报恩,则二世而亡……”
庆余幸说完这些,才敢转身直面萧远:“先生,我说这些,并不是在博取你的同情,只是想向你陈述一个人类维持了万世的上升途径而已。在这样的规则下,不是我们不知善恶,只是知善守善,太难了。”
“我懂!”
萧远冷声道:“十七岁时,我也还在走你说的这条路。但仙界悟道十年,我才看明白,这是一个旷世骗局。”
萧远把双手背负于身后,全身冰块被他震裂,漱漱落下,像一场破凛冬冰冻获得春生的蝉蜕,清脆而铿锵:
“三代攀爬,站在阶层的顶峰,成为发号施令之人,想要还这三代罪孽,报这三世恩义时,下面领命做事的,却还是那些仍旧在攀爬的、抛弃人性的一代二代,你们的善,到了他们那里,变成了资源累积的贪,结果加诸在民众身上,就成了恶。如此代代传,你方唱罢我登台,所有的掌权者都以为自己还清了人间的罪孽恩情,殊不知民众却是在代代食着你们恩赐的恶果。这还不算那些不知还罪报恩的四代五代……”
庆余幸悻悻反驳道:“可这人间,终究还是一代代富起来了的。”
萧远道:“那是因为,你们也一代比一代几何倍增地富有了。”
庆余幸如遭雷击,愣在当场。
萧远叹道:“所以我才希望这世间自私一些,因为不知克制的善被不知克制的恶利用,才是最恶劣的人间悲剧。
但若善被克制了,我不知还要多久,整个人间就会变得冷漠,再无一丝人情味可言。
这人间的道理太多,就像混沌一样杂乱无序还自相矛盾。
我弄不明白,只好让人人都强大起来,谁也不用被谁压迫,自己相信自己的道理,自己过自己的日子。
所以,我从不教学院弟子做人的道理,只教他们做人的本事。只要求他们恪守做人的底线和良知。
所以我让天道执掌天条,让整个人间共同定立天条,若他们恪守的底线和良知,与他们遭遇的世事相悖,则交由天道裁决。”
“庆帝,我懂你的来意,你想代父还罪,让那些罪人后裔帮庆国度过难关,却又怕我觉得情与善孝成了恶的退路,会对这人间心灰意冷,对不对?”
庆余幸苦笑一叹,点了点头。
“你太小看我,也太小看底层民众了。”
萧远第一次在庆余幸面前露出笑容:“我一无是处时,也不曾对这人间心灰意冷过,更何况现在?”
萧远一笑,庆余幸心跳骤然加速。
萧远急忙收了笑容:“人间有些陈规陋习,就像刚刚你说的三代轮转,既然已经看透了,就应该去除。你来征求我的意见,是因为我是人间最强大的人,能左右人间,可你却忘了,我才是最想这个人间都不受左右之人。无论是不是我学院弟子,无论是否强大,我都希望每个人的主,自己做。我就算再强,也只能做自己的主,懂了吗?”
庆余幸长长一揖,掩去脸上的女儿羞红,正声道:“弟子明白了!”
“那就去吧!”
萧远挥袖,三尺虚空骤然膨胀复位,庆余幸随时空骤然远离昆仑。
她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萧远,用自己才能听得见的细语低声道:“可我突然很想和陈清辞争一争,做一做你的主。你是青天,也是蝼蚁,俯仰都是你呢,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