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十亿并没有马上在庆国民众面前表露野心和展现实力,出了中军大营,就在庆国子民注视目光中踏海而去。
她一路踏海东来,缓缓而行,看了一天的海上烟波,不知心里所想。
直到夜幕降临,她身着星月,才从江南道苏余一代沿海登岸,却没有直接进入建安,反而先去了隔壁临安,不屑一顾那些新起的高楼繁华,反而流量于古城小镇之间,踩着斑驳青石,一路辗转白墙黑瓦小桥流水,像个独自旅游的青葱女孩,在淅沥夜雨中踏入了乌衣巷。
她轻飘飘地飘起,落在乌衣巷口功德门上的堂前燕上,望进巷道深深的旧时王侯坊中。
就着巷里灯笼幽红的光,墙壁上壁灯幽黄的光,以及青石在夜雨中反衬的青白幽光,这座曾埋葬过七朝古都无数王侯世家风流败亡的王侯巷,像一座幽幽古冢,阴森得有些压抑。
那日九嶷洞天覆灭以李家为首的世家门阀之后,被萧远救下的湘潇,从虚空跌落被王六两接住,就被萧远强行赖给了王六两照顾。
与北堂小葱心生隔阂之前,从燕然道东部穷山恶水跑出来的刁民王六两王小苔,一直感于北堂家的知遇之恩,也一直深爱着北堂小葱,从未在外面养过女人,也从未生出过凤凰男得势就变节夺权的心思,自然也不会在外面有金屋藏娇的房产。
王六两不是没有想过在外面买处房产安置湘潇,但他刚被萧逸尘剥削完私房钱,囊中羞涩,心底也始终还想和北堂小葱消去嫌隙,从归于好,怕被自家媳妇儿误会,索性打消了向赵若水求助的想法,光明正大把刑湘潇带回乌衣巷北堂家。
可惜他王六两如此磊落行径,落在乌衣巷对北堂家知根知底的邻居,以及北堂家那些商业伙伴眼中,却变了味道。
变成了王六两和北堂小葱因为一封休书彻底翻脸,绑上三先生大腿的王六两,公然把女人带回北堂家,赤裸裸地报复北堂小葱。
三人成虎,可见谣言之害。
若是以前,这些谣言传入北堂小葱耳中,无论气韵还是待人接物,都像极了风梓桑她妈颜疏桐,学识眼界比颜疏桐更具现代人文的北堂小葱,只会摇头轻笑一声,满不在乎。
可自从在那个雨夜,以那般决绝口吻,亲手休了王六两之后,她北堂小葱就再不敢这般自信了。
有些隔阂,爱得越深,便越难愈合。
纵然他们夫妻彼此都知道这份休书只是个权宜之计,之后也都装作没发生过一般,想要重归于好,但彼此试了无数次,却都只能做到举案齐眉,再不能回到从前那般,抬头低头,眉目间皆是情丝流转了。
破镜重圆若真如饮水拉屎那般容易,这神州千年,又怎会有那么多爱而不得?
一辆在豪车圈子里也算中等偏上的本持996驶入功德门,停在北堂府门前。
王六两坐在车内,或许是谈了一整个下午生意的原因,他的神色有些疲惫。抽了两根烟,用了十五分钟,然后靠在驾座真皮椅上闭眼整理了三分钟情绪,对着反光镜酝酿了三分钟,才酝酿出一张自我感觉满意的笑脸,打开车门,掏出漱口水喷入嘴中吐掉,如此三次,直到以手挡在嘴前呼气确认没有烟味,才关门下车,准备敲门。
铜绿门环轻轻敲击撞击朱红大门,却是有人先他一步,从院里开了门。
王六两露出温柔的年轻父亲那种笑脸,可看到的却不是北堂小葱,而是刑湘潇。
他的笑容渐渐敛去。
湘潇的笑容却从开门那一刻始终绽放着,像湘南南歌幽幽中落入小溪里打着旋儿的枫叶,灿烂而静美:“回来了。”
王六两竟然有些怕她,轻轻“嗯”了一声作回应,就率先进入大门。
王六两早已修行道入微初境,而湘潇在阴李云禅时,就已经是入微境的高手,两人却都没发现一直站在堂前燕上,看着他两的秦十亿。
北堂小蒜从西厢阁楼上看到门口的车,匆匆跑了出来,看到进门的王六两,甜甜糯糯地唤了一声“姐夫。”
王六两也有些不敢看北堂小蒜,目不斜视地朝她咧了个笑容,问道:“你姐呢?”
“在正厅里等你呢。”北堂小蒜灿烂的笑容隐隐失去了一分神采。
王六两急匆匆奔往正厅。
北堂小蒜没有随着他去,反倒直向正在关门的湘潇走来,装作惊奇道:“湘潇姐,你的伤好了?”
湘潇点了点头,走到另一边,把另一扇门也关上。
北堂小蒜清澈的大眼睛骨碌碌一转,甜甜笑道:“哪你可有去处?”
湘潇栓上门栓,转过身来,神色一暗,凄苦摇了摇头,旋即又仰头笑道:“天地之大,星空之广,如今我早已自由,哪里都能去。”
北堂小蒜上来挽住她一只手臂,安慰之情溢于言表,轻声道:“可咱们三月相处,你已经是我最好的闺蜜了,我可舍不得你走,就算要游览星河,你也得等我修行有成,一起去。要不这样吧,湘潇姐你帮我掌管公司,咱们姐妹同吃同睡,也一同入学院修行,等姐姐生产恢复之后接手公司,想来正好是我们这第一批学员毕业之时,到时候咱们姐妹再携手入星河,与寒筠月他们争一争那星空帝位……”
“不了!”湘潇幽幽摇头。
北堂小蒜却不管不顾,摇着湘潇手臂糯糯央求道:“你就答应了嘛!”
湘潇直视北堂小蒜,这个年方双十的小姑娘,胶原蛋白凝脂的俏脸上已经不再无邪,多了些隐藏的情愫和愁绪,开始哄骗自己了:
“小蒜,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我留下来,对你姐和你姐夫都不好。你应该已经发现,你姐夫回来得越来越晚,他已经不太敢回这个家了。”
北堂小蒜放开挽住她手臂的双手,一屁股坐在影壁前的台阶上,双手撑着下颌,仰头忘着湘潇道:“我知道,我姐也知道,你喜欢上姐夫了。这也是我让你留下来的原因。”
北堂小蒜直接摊牌:“只有你留下来,让她俩感受到威胁,我姐夫这个闷墩子才会慌,我姐才会放下她的骄傲和矜持,他们才能更快地复合如以前那样。我知道这对你不……”
“那你呢?”湘潇忽然打断她,幽幽问道。
“我什么我?”北堂小蒜眼神一敛,有些惊慌。
湘潇笑道:“你这个小姨子,不止半边屁股是你姐夫的,你的心也是了,你姐和你姐夫复合,你又如何自处?”
“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北堂小蒜被道破心事,惊起身来,惊慌逃离。
“如果她们夫妻之间需要一道更大的伤口来释放发泄,才能愈合或者放下,这个人也绝不是我,而是你,小蒜,这是你唯一的机会。”
北堂小蒜猛然停步,她知道不该停,但心中压抑了很久的那份遐想和期待,像心魔一样窜涌,让她缓缓转过身来:“为……为什么?”
“因为你们是亲姐妹,且是从小到大都相濡以沫的亲姐妹,更容易让人性释怀。而我不是。”
“我做不到!这是在背叛我的两位至亲。”
“所谓不破不立,破而后……”
“你别说了!”北堂小蒜像受到恶魔惊吓一般,惊惶逃入西厢。
湘潇苦笑摇头,收拾情绪,转身,绕过影壁,进入杂院厨房。
她还要去为怀胎近六月的北堂小葱,炖一碗安胎药,为忙碌了一天的王六两炖一碗李家流传下来的安神汤。
兴许是在李家伺候了李云禅太久,来到北堂家,自从能下床后,她就开始每天雷打不动地准时在厨房里忙活。
偌大北堂家,却从北堂小葱她奶奶那辈起,就再没使唤过佣人,北堂小葱身怀六甲后,庖厨杂事,就落在了北堂小蒜和王六两身上,这也是王六两每晚必然雷打不动回家的原因。
然后就被湘潇接了过来,俨然成了北堂家的侍女一样,一句“报恩”,就把一家四口的嘴巴堵得死死的,谁都劝不动。
“愚蠢的一家子!活得一点都不痛快!”
秦十亿站在功德门上,看戏一样看完这出苦情戏码,讥讽道:“好不容易才在众神封锁下活得像个人样,却偏偏要弄这些乱七八糟的臭烂规矩再把自己封锁一遍,弄得如此纠结挣扎,简直脑残至极。”
她的目光穿透黄墙和屋顶琉璃瓦,落在厨房里忙碌的湘潇身上:“你是个隐忍了很久才成功复仇的女人,和我很像,应该是我秦十亿的榜样才对。我此番专程来,就是想从你复仇后过的日子里憧憬一下我复仇后的日子,因为我可能会死在复仇中。可没想到你活得如此茫然纠缠。你不应该这样活着。”
秦十亿挥手,在面前虚空打开了自己的内天地。
药香和浩瀚威压就从内天地里弥漫出来。
她的内天地里,仙药圣药遍地都是,无数让人眼红的绝世法宝、灵葩奇珍遍地乱扔。
她从一堆瓶瓶罐罐中翻捡出一只如清水盎然的琉璃小瓶。
扒开瓶塞,一股清幽的、似花香与药香混合的气息就喷涌出来。
倘若陈清辞在此,一定会目瞪口呆。
因为这气息她太熟了。
这是陈清辞三女曾经为萧远下过的药,名为“回春”。
那夜,陈清辞怕萧远尝出味道,只放了一丁点儿。
而秦十亿握瓶的那只手突然变得透明虚幻,无限延伸,穿过院墙、影壁、厨房的房墙,来到湘潇刚盛出来,准备端给王六两和北堂小蒜的那两份汤碗上,无色无味,虚淡如流光的琼浆倾倒,当着湘潇的面,平分入两碗汤中。
湘潇鬼迷心窍,偷偷端起准备送给王六两那碗,正打算送到嘴边偷饮一口,又突然放下,打开水龙头洗尽双唇上的胭脂,才重新端起,吮吸了一口。
秦十亿笑得像个疯子:“谁特么规定只有男人才能下药?才能大被同眠?”
萧逸尘在荧惑星上忙活了一整个下午和晚上,酿好了酒,弄好了晚饭,才发现找不到秦十亿,开启神通天眼扫视荧惑神州,看到这一幕,不知道为什么,滴溜溜打了个冷颤。
也不敢再叫秦十亿吃饭了,还深怕秦十亿感知道自己在窥视她,急忙收了神通。
哪知秦十亿却冷冷道:“敢说出去,打得你妈都不认识你!”
萧逸尘直接选择撞死,呼呼大睡。心底却砰砰跳个不停,默念道:“疯子!都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