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星月,亦瞬间被染成猩红。
血海汪洋翻涌,却无惊涛拍岸的壮阔潮声,海夕声似无数窃窃嘈嘈的私语,仿佛所有埋葬在古往岁月中八荒六合地的魂魄,齐齐苏醒过来,汇聚在血海中,正对着萧远五人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着什么,压抑而苍凉。
每一朵血浪交汇碰撞,溅出血海海面,都会化作一个血色文字,瞬息湮灭成血水又落回血海中。
萧远目光冷凛,神情却毫不在意,甚至好整以暇地打量着那些文字。
细细读来,发现有些可读成一篇篇圣人思论、有些是词藻华丽大气磅礴的长歌史诗、有些是催人奋进启人惜时的警世箴言……
可萧远却透过现象看到更深层次的本源:
自己看到的是龙文。但倘若海外人来看,看到的应该是西帝文——
这些文字,都是道韵凝成,直指神魄。
虽是一样的意思,但每个人都会看成是他的母语文字,都能读懂其中的名篇名言。
但这是从局部去看去品每一个文字!
若神魄不受道韵影响,一眼尽收整片血海,所有的文字便都变成笔画,在血海上空,写成两个大字——
滑稽!
萧远拼凑出这两个字时,微微愣了片刻。
他以为会是“谎言”、“可笑”、“虚伪”、“荒谬”,甚至是“吃人”这等字眼,但却没想到竟是“滑稽”二字。
这两字歪歪扭扭,像是故意这般写就,把滑稽彰显得淋漓尽致。
血海似刻意让萧远看清这两字,微微凝止了片刻,下一刻骤然翻涌如沸,血浪滔天,崩碎文字,汇聚成一道遮天血瀑,横跨虚空,朝小楼拍打过来!
似一幅血色画轴,从血海相连处的远古莽苍时代展开,一路拓印下岁月长河中沧海桑田众生沉浮,流淌至今,欲要把小楼与萧远夫妇五人拍翻淹没,卷入血河中成画。
萧远依旧未动,任凭血瀑蔓延到自己身前不到一尺,在白玉栏杆上像血色藤蔓般缠绕延伸,像无数条血蟒在白玉广场上匍匐爬行,往四女脚下汇聚而去……
他的目光越过血瀑,依旧看向血海中央。
一个血影从血海中央凝聚而起,化作人形,生出四肢面目,踏入血瀑中。
它全身都由血水凝成,却丝毫不让人觉得狰狞可怖,反而给人慈眉善目之感,像红铜汁浇筑而成的神明铜像,身遭血色文字翻飞,织就成景秀文章,凝成一本本血卷道藏,使得它又像一尊浴血归来的圣贤,身上绽放的血光也圣洁无比!
它行在血色岁月画卷中,每走一步,都有画中拓印的生灵前来献礼。
有人撕下自己手臂,单手高举过头顶,匍匐在路边,目光虔诚。
有人削掉自己头盖,露出脑髓,手捧木勺,跪在路中央。
有人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割破手腕,用玉盏接住鲜血,奉在路边案台。
有夫妇高举着自家孩子进贡,甚至为了争夺举起孩子的权利,大打出手,看到圣贤近身,便又收了狰狞面目,虔诚跪拜。
血色圣贤行过,享用手臂、脑髓、血浆、童男童女……
每吃掉一份血食,圣贤便蜕去一处血光,越来越多的身躯出落成人样,浑身绽放圣洁光明,面目也愈发祥和亲善,神圣慈悲,不怒自威。
它行过洪荒纪末,行过帝王纪元,行过群雄争霸时代……
享用一份血食,便留下一卷典籍,被一代又一代供奉者奉为至宝,昼夜翻阅感悟,教化世间。
它继续前行,行过高楼大厦的科技文明,行过神通和科技大统一的璀璨盛世,行过漫天神佛和宇宙星舰,在许多宇宙之间穿行,竞相争辉的神巅大世……
每一个纪元——无论文明多么璀璨,科技多么发达,神通多么曜目,它身后的追随者从未减少,反而越来越多。
追随者们也开始得众生供奉,享受血食!
到后来,连追随者们居住的山川、饮水的灵河、甚至追随者们的神殿、以及神殿中日用器物,也开始享受众生血食。
大地苍生,一代一代,依旧源源不断虔诚地斩肢削头放血送孩子,从不生怨!
但凡有一个两个离经叛道的神魔跳出来,也只敢质疑追随者贪得无度,依旧要夸耀神圣的伟岸光辉。
但都会瞬间被一群追随者千夫所指或者直接弄死。
一路走来,神圣的面目经常变换,但脸上的祥和亲善,神圣天威,从未变过。
那一幕幕画中人觉得理所当然的血食供奉画面,在陈清辞四女看来却好不愚蠢血腥,可怜可恨。
陈清辞、江阙音、谢君蜓心有灵犀一般,站成三角阵,把最矮的风梓桑护在中央,不让她看已经淹没了大半白玉广场的血海和血色画卷的画面。
风梓桑还想踮起脚尖看,却被陈清辞直接按住头,按了回去,轻声呵斥道:“你有孕在身,看不得这些,对孩子不好!”
萧远没有回头,显然也知道此事,开口柔声道:“敢看就看吧,若没有直面真相的勇气,童话连谎言都不如。老萧家的种,还不至于被这些污秽事吓破心胆。”
他看着来到白玉护栏外站定,已经完全褪去血光,伟岸无匹的慈悲神圣,笑得比它还慈悲似佛,笑道:
“恶心程度倒是够了,但如果你们就想靠这恶心东西和我打,未免异想天开了些!”
神圣面不改色,依旧慈悲亲和。
只是……画卷中身在不同时代的所有民众神臣,却齐齐扭头,目露凶光,朝萧远看来,同时开口:“放肆!竟敢对神圣不敬,找死!”
众生震怒!
无尽拥趸同时从画卷中出手,囊括了一方宇宙无数纪元璀璨文明的浩荡神通,在画卷内血色天穹汇聚成一只遮天巨手,血光滔天,震破画卷,朝小楼反掌倾轧拍下。
萧远视若无睹,只是冷冷看着神圣,嘲笑道:“愚昧狭隘,无能狂怒,你们这些生灵,真是可悲可笑啊!”
画里众生再次被辱,怒目欲裂,身形纷纷飞起,欲要挣脱画卷攻来,却不料那画卷表面泛起结界封印,把众生纷纷反弹坠地,一个个心有不甘,朝萧远狰狞怒啸!全然不因被封印而有半分反抗之心,简直可悲可怕!
血光大手瞬息压下!
陈清辞四女正要释放神通抵挡,却听萧远朗声道:“不用挡也不用躲,一切都是灵识幻象,保持神智清醒,它连一根毛都拍不掉。”
四女无条件相信自家男人,散了神通,不闪不逼,但本能反应,却仍然让她们紧张恐惧。
巨手穿身而过,拍在白玉广场上,散作血水四溅。
四溅的血水,也只是穿身而过,连四女衣裙都沾污不了。
四女心底稍安,谢君蜓疑惑问道:“既然是幻觉,为什么我遁入灵台冰清,开启心神眼,依旧看不破这虚妄血光?”
“能禁锢众生思想,让众生甘愿为血食,自然是有点东西的。”
萧远微微侧头,轻声解释,随后转头笑盈盈看着神圣:“如果我猜得不错,你这是以文入道,文韵道韵融汇贯通,且已经隐隐和青命之灵的灵韵共鸣?”
“可惜了!”
萧远萧索叹道:
“能以文韵窥视灵韵之辈,该是何等惊才绝艳的雕龙文心,你本该是先贤,却堕落成魔鬼!不思以文载道,造福你的追随者,反而以文为器,蚕食苍生,竟然还能瞒过青命之灵……
呵呵,虽然很不愿承认,但有一说一,你虽然是个垃圾,但这份才情让我很是羡慕。”
“混账!侮辱我文斗界传道至圣,就是辱我文斗界众生!当诛!”
画卷中苍生,似乎都丢失了刚才被血光弹回的记忆,一个个再度飞起,文道神通和科技宝甲宝器尽出,舍生忘死地攻向萧远!
神圣依旧慈悲微笑,不曾有丝毫怒意,目中也不曾有半分睥睨不屑,只是负在背后的手朝画卷虚虚压了压,怒气冲天的画中众生便齐齐安静悬停。
这般令行禁止,让萧远目瞪口呆!
是什么样的文教普化,才能让无数个时代所有死得只剩下真灵,还被囚禁在血海中的众生,依旧这般狂热扭曲到歇斯底里地崇拜一个人,信奉一个人,无尽岁月来从不反思?
又是什么样的传世教义,才能让众生把甘当血奴奉献血食这等信仰铭刻进血脉中,一代代地传承下来?
神圣笑着开口,嗓音浑厚亲和,恰淡道:
“你心中没有半分敬畏信仰,不知信仰的可贵,本君不与你论信仰文道。况且你也不是在论道。真正心有道者,道不同,大可井水不犯河水,相忘自安,绝不会似你这般批判妄言,认为自己都对。”
神圣这话,看似句句在理,无懈可击。
但其实暗暗偷换了概念,不与萧远在血食众生之事上多说哪怕一字,不着痕迹地把萧远的指责化为形而上的道念之争,一开口就为萧远立下不知敬畏信仰,心中无道的叛逆人设,激起愚昧众生的信仰,把萧远彻底孤立的同时,仍不忘暗示众生,自己传道者的身份。
这等话术,以这张慈悲的嘴脸,以宠辱不惊、平易近人的讨论口吻说出来,心中没有半分思考主见的人,谁能抵挡得住?
更何况,它针对的对象,是早已被它洗脑,失去自我的狂热信徒众生!
哪怕是陈清辞,也觉得心肝儿颤。
太可怕了!
它似乎捕捉到自己话中“井水不犯河水”和现在自己来犯事实之间的矛盾,继续道:
“本君此来,也并非言行不一,入侵这方世界。只是受人之托,试试你的实力!”
“后生,口舌之利,于道无益,本座既然受人之托,自当忠人之事,这一战,终究是要打的,勿要再仗簧舌拖延时间,污蔑造谣,离间我文斗界民心。”
廖廖数语,便彻底占据道德制高点,把自己形象无限拔高的同时,把萧远贬入尘埃。
好一招反手争先!
“来吧!后生!希望你的修为,不至于像你的言论一样,让我和相托之人失望!”
神圣伸手,摆出请战之势。
滔天血光,从它身后涌出,它顷刻间变回面目慈悲的妖诡血魔。
画卷中众生,再度化为猩红血瀑。
化为血瀑之前,犹自看着化作血魔的神圣,目光狂热虔诚,齐齐欢声高呼:“不败斗战身!至圣显露不败斗战身了!这狂妄小子只怕撑不过一拳。”
漫空血瀑,尽数化为血色文字,旋绕虚空猎猎翻飞,织就成血色文章。
文章初成,滔天血煞便似天劫汇聚,血煞中却又藏着文气大道,悲悯青灵,矛盾到极点,妖诡道极点,也恐怖到极点。
景秀文章之中,血光幻化出远古凶兽神禽,龙骧豹变、鸾歧鸿惊、怒猊渴骥……
一时间漫空漫夜的血色凶兽,或喷吐雷霆冰炎、或头顶射出恐怖射线、或直接巨尾巨翅掀起风罡,横扫而来,齐齐攻向萧远。
更有无尽血影,盘坐血瀑中,手捧血书,诵读正气书文,可声音中不含半分正气,尽是血煞森寒。
所有从他们嘴中吐出的文字,汇聚成一张血盆大口,上唇似个躺着的吃字,下唇似个躬身的人字,獠牙猩红,臭气熏天,朝萧远五人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