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是个懦夫!”
白衣男子缓缓睁开眼睛,却不敢直视萧远那咄咄逼人的冷冽目光,别过头去,看着血海海夕,安静悲笑道:
“但我不认为我没有资格杀,也不认为我杀错了。
整个宇宙生灵,都以谎言编撰的文化做信仰,成为被文化锁链囚锁的血食奴隶,我就算只杀掉文魔和他的追随者,留下众生,众生里也会且一定会……很快诞生出新的文魔和追随者。
文魔万古岁月里以文种魔,种在众生心底的奴性,已经蜕变成通过血脉传承的信仰。
哪怕所有人都知道这信仰荒诞虚假,经不起半点推敲,可万古岁月里无人敢反驳,一代代在向哑巴退化的同时,哲思也随之退化。
这已经不止是信仰,已变成不需要思考的本能。
——只有心怀恐惧,变成哑巴才能存活……这种求活的本能。
习惯套着缰绳的马群,一旦缰绳被解开,反而无所适从,会主动求着人套上。若缰绳被毁,他们反而会激发出野性和智慧,甚至文明,自己编出同样的缰绳,再把自己套上,把缰绳重新放回人的手中。
奴性文化凌驾文明之上,无论文明多璀璨,不束缚文明,却始终牢牢囚禁着文明的创造者……”
白衣男子转过头来,絮絮叨叨说出这一大堆阴暗的道理后,终于生出与萧远对视的勇气,看向萧远,悲讽质问:
“凡俗的科技文明已经与神相近,甚至超越神明,可众生依旧还活在奴隶时代,骨子里依旧还把自己当成奴隶血食……
这样的文明,这样的文化,这样的神明和同胞,难道不该灭绝?”
“该!”
萧远回答得掷地有声。
然后顺势反问道:“可你看看你自己,杀了他们之后,变成了什么样子?
你说文斗界众生奴性已融入骨血无法根除,让奴性文化循环上演,该杀。你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已经觉醒,杀光了他们。可杀完之后,你依然还是像他们一样,自囚在这一家之言下,突破不出去的奴。
你只是不堪忍受,不甘为奴,所以隐忍无尽岁月,悄悄修行积攒实力,然后待时而动暴起杀人……
杀完之后你无所适从,无法看到前路,无法忘记杀业,也无法抹除自己骨子里烙印的奴性本能。”
“所以你疯了!你封锁了自己,只把一缕心神寄托在……这个你称为文魔的残灵之上,把他变成你的化身,或者说,你取代了他,一遍遍重演着万古岁月享受供奉的血史,你又何尝不是在让奴性文化一遍一遍地循环?
你的信仰和理智皆不允许你这样做!但你不知如何改变,你一思考改变之法,就会毫无头绪,就忍不住想去翻那些文魔留下的,囚禁你们的典籍。
你想从中获得灵感,但你翻了万遍亿遍,你都只能从那些典籍上看出吃人、血食、奴性、供奉……这些字眼。
你不但无法得到启发,反而被影响心志,你的奴性本能被无限放大,物极必反,你反而忍不住想要变成文魔的欲望!
你无法压抑这份心魔,又不愿变成你曾经最讨厌的样子……
于是你把自己一斩为二,魔念入主残灵,掌控残灵,变成文魔。理智却怂在这片文斗界所有生灵的血液残灵所汇聚而成的血海内,变成顾影神殇的行尸走肉!
你的魔念愈演愈烈,你的真灵不断被魔念侵蚀,你彻底沉沦其中……
于是……你不止借那血神残灵寄托你的魔念,血瀑中所有幻化的残灵,也全都被你超控!
刚才于我对话的文魔和众生,其实全都是你!
你一人分饰无数角色,沉沦在血海中,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你口中的文魔!
只有轮回幻象演绎到你剑斩众生时,你才能获得如现在这般的片刻清醒!”
萧远声音渐转亢历,语气尖锐似锥,直戳白衣男子神魂最软弱处:
“所以,到头来……你不也一样没思考过,杀完了他们之后自己该何去何从,该如何清除自己血骨里刻下的奴性?
不也一样没思考过,支撑你反抗这奴性文化的信仰到底是什么,如何建立起这份信仰或者文气,支撑你自己获得新生?”
“别说了!”
白衣男子双目重新爬满猩红血丝,只是这抹猩红之中,再没有方才那般让人遍体生寒的魔性。
“呵!还恼羞成怒?”萧远阴阳怪气嘲讽道:“是想再斩我一剑不成?来啊!五个一起上啊!”
“我怎会没想过建立信仰?我隐忍了九千年,才趁青灵重创他的瞬间灭杀了他,灭绝了这种奴性文化,我如何会不渴望新生!”
白衣男子彻底崩溃,恸哭嘶吼道:
“每一次梦中轮回剑斩同族,重获清醒后,我都会趁着这段时间,游历万界,希望能借万界之中不同文明,建立我想要的文化信仰。
可是……呵呵呵呵呵……”
他忽又悲声哼笑起来,“可是我看了那么久,所行过的宇宙,见过的诸天,都和文斗界一般雷同!一样的谎言教化,一样的奴性依赖,一样的享众生供奉者声色犬马,尘劳封锁者血食狗奴。”
他一米九的大个,红着眼俯视萧远,咆哮道:“任何一界,都一个狗样!没有我可借鉴的信仰与新生,很多宇宙甚至还不如我文斗界!包括你……”
“你唾沫星子喷我脸了!”
萧远一脸嫌弃打断道:“所以……你只会借鉴吗?
无法借鉴,你就不能自创?
你已修成青命之灵,只要敢想,万般灵思皆能如你所愿,开辟宇宙,创生法则,转运道律,皆如游鱼饮水。
你不去善用,却总想着从他处获得指引,得不到指引,却还反过来怪别人不如你?真是可笑!一身神通境界怕是修到狗身上了!”
“自创……”
白衣男子忽然由怒转悲,悲声低笑道:
“我只是血奴的孩子,从小被血魔亲随当成奴隶训大,修的是文魔典籍,受的是奴性教化,九千年来不敢有己思,有我见,我早已不会思考,只是凭着胸中不甘反了天……
我真的……可以只靠自己,写出我的浑噩信仰吗?”
萧远本已经抬腿踏步,与他错身而过,看向血海之上的夜穹,正想喊“下一位。”,听到他这般质疑自己,不觉鼻尖一酸,悲从中来。
不敢有己思,不敢有我见,甚至连心中渴望,都是浑浑噩噩的,只知道我所承受的不是我想要的,却连自己到底在渴望什么都不敢深思细想,尤恐奢侈了些,会丧了支撑自己活着的那口戾气,便再熬不过眼前的苦难了。
萧远很想对他说一句,“你可是真青命大能啊!”
却又觉得这句话此时说出来更像嘲讽。
萧远一番苦心孤诣的嘲笑讽刺,都是为了激发这位前辈自我封锁的意志和潜能,让他从心魔中走出,却不料反被这一句悲嘲,让自己道心也蒙上迷雾,羞愧难当。
果然……不知人真苦处,所有的度化都会显得异常滑稽。
他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去劝。
江阙音却突然打破沉默,哭声喊道:“前辈!你可以的!”
白衣男子抬头看过来。
江阙音破涕为笑,扬起小拳头,握紧,冲白衣男子重重一顿,她的眼睛蒙上一层水雾,亮晶晶的,亮过历代星辰:
“就是换种活法而已!加油,前辈!”
白衣男子将信将疑,沉默片刻后,认真道:“我……我试试!”
江阙音俏皮眨眼,眼泪却滑落脸颊:“一试就能学会!”
“谢……谢!”他似乎是平生九千岁,第一次说这个词!
萧远看着白衣男子挺直了几分的脊梁,陷入深深沉默中。
原来有些人,只需把他当人看,便胜过无数用心良苦的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