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丑时初,燕都,韩府
韩不岐揉揉眼眶,强打起精神挑灯挥毫。自除夕夜算起,一向习惯按时早歇的韩不岐已接连三个晚上没有安然歇息了。他干瘦的指掌虽已不如二三十年前那么灵巧而有力,但拈在其指上的笔杆依旧在宣纸上晕染出条条风骨遒劲的金钩铁划。
“今有国贼挟私,遽攘神器,此例一开,纲常不复存焉...吾皇厚恩,正心感念思报,然正心年老衰残,力有不逮...公等应速举良才,使为后任...”
“韩大人。”书房外传来低沉阴冷的声音。
韩不岐掸掸衣袖,对书房外的那人淡然道:“进。”
书房门吱哑作响,推门之人正是尚文诏留在韩不岐身边的心腹旗校薛童。微弱的烛灯照亮了薛童的半张面庞,而另一半则依旧溶在沉沉黑暗之中。
薛童拱手道:“韩大人,海家今夜乱成了一锅粥,想必是看到城内的告示了。”
韩不岐撇开手中狼毫笔,头也不抬道:“房氏既然答应了老朽,便不会食言,只不过房氏多受其门下党徒蛊惑,未必全无私心襄助,老朽只能帮到这里了,舞刀弄枪的事情,老朽便不过问了,汝等就照尚总旗预先安排的做吧。”
“喏。”阵阵阴风拍住了书房的房门,薛童的黑影亦随之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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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内
“咯咯咯,贤弟,你这字怎生如此难看!”唐姀瞧着尚文诏笔下歪七扭八的涂鸦,不住掩嘴笑道,“如六岁小儿所写一般!”
尚文诏抬头不知廉耻道:“小姐,形式不重要,内容才重要呢,俺这字若是稍微长进点,说不定武举就取一甲了呢!不过我大燕考官,未必有识得弟这大才的本领,唉,罢了罢了。”
“呸!贫嘴!”唐姀凑近尚文诏,指着纸上支离破碎的残体字好奇道:“贤弟,这辘轳改型锯床是何物?还有这竹木脚踏式钻床,这又是何物?”
尚文诏眨巴眨巴眼睛解释道:“便是些给工匠用的东西。”
“辘轳不是用来从井里提水的么?工匠拿这钻床能用来做什么?”唐姀疑惑不已道。
尚文诏笑道:“工匠们手艺参差不齐,有些手艺好,有些手艺差,另外有时同一个匠户做出来的不同工件,公差都是极大的,这些东西便是用以减小工差的,简而言之,便是工匠们做出来的玩意大小尺寸差距极大,若用这些钻床、锯床辅助,便可制出尺寸大小一模一样的成品出来。”
唐姀对尚文诏嘴里时不时蹦出来的新鲜词汇总是大为不解,她那一对含水的波瞳转动一圈,微微撅起嘴巴似懂非懂道:“为何非要制出一摸一样的东西呢?差之分毫也无关痛痒吧?譬如说这军中,有胖有瘦,有高有矮,制官军胖袄时,若裁缝制出的成衣大小尺寸皆尽相同,那岂不是要生出为难?叫胖人穿上嫌太紧,瘦人穿上嫌太松,还得再费力比照身形去改动裁剪呢!”
尚文诏咂咂嘴巴装模作样道:“非也非也,大批量生产可是未来的趋势哟。小姐这说法,有道理,实际上官军的胖袄尺寸几乎是差不了多少的,裁缝大量制大衣时才不管这些细枝末节呢,他们可是只管往大里做呢!小姐提出的问题,俺自有解法,照俺说,只消比照着胖人尺寸与瘦人尺寸分别去制,叫胖者合身瘦者亦合身,稍有差距,也只在毫厘之间,既省了裁缝度量的工,又能符合了大多数人的需求,叫大多数人都能穿合身的衣物,如此岂不美哉?”
唐姀轻轻颔首道:“也对,但女儿家的衣物,还须细细量过再做,可不能照此方法去制,不合身段总是不美的。”
尚文诏捏捏额角道:“那是,小姐说的是极...”他心道:“若这小娘了解了另一时空后世的纺织业与成衣业,不知会作何感想呢...”
“喂,贤弟,这些奇技淫巧,你那师兄也都懂吗?”唐姀问道。
“这是...奇技淫巧?哦,俺师兄并不懂,俺可是山庄师门里鲁班神工派的单传弟子,稀罕得很哩,若不是赶上了千年一度的祖宗显灵,师祖遣在下出山传播科学技术,俺还不出山哩!”尚文诏得意洋洋道。
“真的吗?鲁班神工派?科学技术又是何物?”唐姀诧异道。
尚文诏双手叉腰道:“那是自然,唯一指定继承人,便是在下!至于这科学技术,一般人我还不说呢,看在小姐有恩于在下的份上,便给小姐说道说道,这所谓科学技术,便是玉帝爷爷亲授的不传神技呢!有道是,科技就是人类进步的阶梯,科技就是第一生产力...”
“呸!休要骗人!又敢胡言乱语诓骗本小姐!”
转眼间,屋内被褥枕头四处乱飞,碗筷桌椅叮咣作响,唐姀提起裙裾,撩起大袖,倏然施展,粉拳绣脚从各个刁钻的角度袭向尚文诏,直把那尚文诏打得眼冒金星,叫饶不迭...
“唉,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唐姀听闻另有别人说话,稍一偏头,却见唐铮不知何时冒了出来,正绷着一副臭脸僵在屋门口,身后还跟着一大批神色怪异的甲士...
唐姀俏脸泛红,下巴后收,想那与尚文诏嬉戏时的模样已被大兄以及一众甲士尽收眼底,还不知要被甲士们如何笑话呢,唐姀只觉得呼吸困难,脖颈滚烫,她埋首一吸鼻子,皓齿虎牙简直要在朱唇上咬出血来,她慌乱地福了一福,心里混乱不已,未与自家大兄说半句话,便捂着脸便跑出尚文诏的囚室,逃到邻旁那间属于她的卧室去了...
尚文诏见到唐铮上门来访,忙不迭噗通拜倒,“属下见过提督大人。”
唐铮挥退左右,独自进屋,也不理会尚文诏,径自走到桌旁,捡起尚文诏的“大作”端详了起来。
瞧了半晌,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唐铮对那纸上的信手涂鸦失了兴致,他清清嗓子道:“尚子谕,吾妹性子顽劣,劳你多担待,你是知晓分寸之人,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本提督料你尚子谕是晓得的。”
尚文诏埋低脑袋道:“卑职不敢,谢提督大人提点,卑职自然晓得规矩,不敢逾越半分。”
“嗯,很好。”唐铮拍掌道:“尚子谕,你可见过我父手下的陈永长与齐道宪?”
尚文诏道:“禀大人,卑职与二位上官有过一面之缘,陈大人即卑职所属的燕山所千户大人,至于齐大人,便是字元白的那位大人吧?”
唐铮道:“是,这齐道宪是驻留在南都应天府衙门里的指挥佥事,这二位,乃我父多年的牛马走,既然这二位回到京师了,想必,指挥使大人不日亦将潜回。”
尚文诏只乖乖一低头,没有对此作出回应。
唐铮见尚文诏毫无反应,接着问道:“两日前,本提督命人四处张出告示,大张旗鼓地告天下人,你尚子谕授首之日在即,不知子谕作何感想?”
尚文诏道:“卑职无甚感想。”
“哈哈,好个无甚感想,便不怕本提督真铡了你?”唐铮笑道。
尚文诏平和道:“若能建功擒贼,助大人一臂之力,一死又何惧?”
“好,好,好。”唐铮连叫三个好,拍拍手掌道:“子谕只消记得殿下便是了,本提督今日来找你,正是要吩咐些话与你。”
唐铮扶起尚文诏同坐,一脸玩味道:“本提督并非真的拿你开铡,不过是引蛇出洞的手段罢了。陈、齐二位叔父手底下,已有了本提督耳目,二位叔父此来京师的目的,乃是营救东宫那位殿下。如今本提督已放出风声,初八日本提督亲自带队监斩你尚子谕,陈、齐二位叔父必会趁机秘闯大内施救,本提督便要借此良机,将这二位叔父一网打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