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尚文诏的偶然重逢,不仅不是一切纷扰和事端圆满转圜的开始,还变本加厉地,更在郁牧川等人心头笼上重重的阴云。尚文诏大方坦荡的回避和隐瞒,直叫郁牧川等人益感困惑,几人原本澄澈透明的情谊和关系中间,蓦的悄然生出许多窒碍和裂隙。
郁牧川正襟危坐,神色凝重,他囿于所知甚少,虽身居局外而不能一窥全豹,可欲探清来龙去脉的心思却不是那么容易打消的。
他与尚文诏无血缘族亲,二人总角之交,情同手足,却更胜过许多同胞昆仲,他做不到轻易接受了自家师弟的搪塞之词。
反观自家师弟的态度,显然是不愿叫大伙将事情捋清楚。
郁牧川对尚文诏身上的种种蹊跷并非毫无察觉,亦丝毫没有低估了尚文诏所牵涉之事的严重与危险,他压住心底急躁追问道:
“六郎,此话怎讲?你我兄弟有何不能说的?”
尚文诏如今所处的境地,正应了一句:世间事,无两全,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心知自家师兄不是那么容易被劝服的,但无论如何,他是绝不能将实情和盘托出的。
尚文诏抱万死决心苦心衡虑换来的局面,绝容不得半点差池!
出于道义,出于责任,出于谋算,也出于自保,于公于私,于情于理,于害于利,他都不能拖更多人犯入局中。
他从马扎上站起,先面北朝拜,再西南叩首,拜过了天子与师长,他又提手齐眉,向在场众人一一作揖。
尚文诏先拜师兄,郁牧川欲言又止,任他长揖。
尚文诏再拜刘栋,刘栋火气不小,他推开尚文诏激动道:
“郁哥不说,某便代郁哥说,自从都里四处张上了榜,哥哥们为了替你说项辩白,来来回回也不知往那羽林提督衙门走了几回。”
他指指徐善生,继续道:“还有善生这事,俺不知六郎因为啥背上了杀头的罪名,后来俺听说善生将你拿住送了官,便日日打骂善生这不义的狗东西,善生说自己冤,俺也不管他,现在倒好,六郎你是毫发无损的回来,还给哥哥们说什么问也白问,俺今日非要问一问,六郎为何要置善生于不义?”
朱选忙不迭上前,好言劝慰道:“哎哟,刘哥,六郎可是在羽林卫唐秀老大人座下听差的,再说了,善生不是因此得着赏了...”
“滚蛋!”刘栋气呼呼道:“什么狗屁羽林卫,这赏能受吗?和戴纪这狗东西杀自己人的脑袋换乌纱换封赏有啥不一样的?善生,这赏格不管多大,你敢受,俺便看不起你!”
徐善生脑子有些发懵,他挠挠后脑,不知所措道:“那,那俺便不受。”
刘栋板着脸冲徐善生点点头,表示赞许意思,转过来继续问尚文诏道:
“说吧六郎,今日必须说清。”
尚文诏斜眼一瞥,见郁牧川丝毫不为所动,既没阻拦刘栋,也没替他回护,分明是有意放任刘栋,旁听他尚文诏如何辩白!
尚文诏指指身上的赤袄白甲,苦涩地笑道:
“刘哥息怒,弟为朝廷办事,亦有说不出的苦衷哪,兄莫要迫我太甚。”
刘栋扯着嗓子咧咧道:“莫讲这官腔,搬出朝廷来压人,俺自知是个粗坯,不懂朝廷大老爷们那许多条条框框,刘某为人,只讲忠义,俺认识六郎时,六郎可不是如今这模样哩!”
简陋的军帐内气氛焦灼,不再是初时的一团和气,朱选见机插话道:“善生,你给刘哥讲讲,六郎要你照办,你愿不愿意?”
不待徐善生回应,刘栋咄咄逼人道:“徐大马棒哪有不愿意?徐大马棒愿意,那是他徐善生讲义气,俺问的是六郎,朱选,你滚蛋!”
朱选救场不成,又被骂的狗血淋头,只得缩头缩脑退回到原位,再不敢开腔。
尚文诏略一沉默,接住话茬道:“兄所言在理。”
言毕,尚文诏没有再多解释,他径自走到徐善生跟前,长揖谢罪道:“善生,是六哥对你不住。”
帐内的情形精彩纷呈,徐善生先是一愣,反手便不由分说的将尚文诏扶起,徐善生道:“六哥莫要如此!”
徐善生央求似的对郁牧川、刘栋道:“六哥又没有害俺!莫要逼迫六哥了!”
纵使心底思绪万千,尚文诏表面上依旧泰然自若,他不停掐算着时间,离开宴席这么久,唐铮怎么也该来寻他了吧...
“哈哈!”不出尚文诏预料,便在此时,一连三个叫好声由远及近,诸人循声看去,只见羽林卫提督唐铮带着一群锦衣蟒袍的精干旗校们立在了军帐外头。晋王的心腹唐铮驾到,郁牧川与朱选赶忙拉着刘栋与徐善生行礼相迎,尚文诏则暗自长吐一口气。
唐铮怪声怪气道:“有道是男儿膝下有真金,子谕,怪本官眼拙,没看出你也是个重情崇义的。”
“提督大人折杀我也。”尚文诏苦笑着应道。
唐铮一拍尚文诏肩头道:“勿怪本官催的急,扰了众位贤昆仲聚首,子谕,殿下遣亲兵过来,宣你我进殿议事,这便随本官觐见殿下去吧。”
尚文诏恭敬从命,离去之前,纵使郁牧川、刘栋两人的脸色很不好看,尚文诏照旧团团作揖,折腰敬谢,与众人一一作了别。
——
尚文诏随唐铮再回到大内宝殿时,夜宴已宣告结束,与宴的武将们尽兴散去,出宫的长队已经排到了午门燕翅楼底下,武官队列分作东西左右两列,每列武官各走最偏的两道掖门出宫。
“搞得如此隆重,凡是掌有重兵的,无不是灌了满肚满肠的黄汤,便是晋王殿下有意蒙蔽陈永长等辈?这是在示敌以弱,鼓动藏在暗处的毒蛇早些出洞么...?”尚文诏暗自猜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