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辽阔土地上,有着无数的“镇”,镇和乡的区别,很大程度上在于它们的地理位置,一般而言,镇都位于主要的交通线上或者至少离主要的交通线不远,甭管是公路铁路还是水路。
镇最初往往只是一个路边的村,因为来往的行旅多了,就有了车马店,就有了各色生意和远近的生意人,依托这个村,慢慢地就变成了镇,下辖周围的村庄。只要是镇,该有的都会有,除了政府机关公检法,学校医院银行也色色齐备,根据自身条件,这个镇还会有一到数家国营和集体的厂矿企业,于是,这个镇的居民主要分成三部分——依附于土地的农民,依附于厂矿企业的工人,依附于政府机关和事业单位的“吃公家饭的”——至少在改革开放以前是这样。
于是,农民错落有致的四合院,工人的一排一排的旧砖房,“公家人”的筒子楼或所谓的“赫鲁晓夫楼”,就被岁月磨合成了一个镇的主要底色,加上它们各自依靠的土地、厂矿、机关,构成了一个几乎算是完整的生态系统。
镇政府驻地设于乾坤村地面上的乾坤镇,就是这样一个北方的小镇,据县志记载,本镇的历史要远追汉唐,一个小地方的名字起的这样气吞万里,似乎与她不起眼的气质颇有些不搭调,但是饱读诗书的韩春曾经跟山青讲过,她怀疑“乾坤”是“前屯”或“前村”的以讹传讹、将错就错,因为本镇的东西两面都被低矮的山丘包围,“乾坤”可能正是古人口中的“前村”——“前村前村,不就是山前之村?”韩春说这话的时候摇头晃脑自我陶醉,山青则深以为然并对韩春的异想天开表示佩服。
既然东西两边都是低矮而延绵不断的山丘,那么乾坤镇的地位显然是来自于她身为南北两边两个县的交汇处的位置,这两个县城南北相距二十多公里,一条由南往北的河流,一条依河而建的公路,一条和公路平行的铁路,把两个城市连接了起来,而乾坤镇就位于两城中间略微偏北,所以被划归了北边的C县,但是因为和南边S县接壤的缘故,乾坤镇的居民在饮食习惯、婚丧风俗乃至方言俚语上,都带上了一些S县的影子。
说起C县,历史上也出了个世界闻名的名人,虽然当时穷困潦倒,但是几百年后,却让本地人出门在外,说起家乡风土,也能抬头挺胸,“与有荣焉!”。至于乾坤镇,在山青成名之前最有名的就算是煤炭和陶瓷了,这是自清朝以来就有的出产,直到近年陶瓷厂和煤矿先后关闭以前,这个镇上的建筑在不下雨的日子里,似乎总有一层细细的尘土蒙在上面,而公路两边从运煤的卡车上洒下的煤粉好像从来就没有扫净的时候。
我们的主人公山青和韩春就出生在这个乾坤镇上。
那天是暑假的最后一天,山青还在着急忙慌的抢着写暑假作业,这是一种自发的重度拖延症,据非正式统计,在中小学学生中发病率高达百分之八十五以上。书桌上的小风扇发出“嗡嗡嗡”的噪音,比院子里大槐树上的蝉鸣还要吵得人心烦意乱,而且完全不能阻止毛孔里钻出来的细密的汗珠。
山青只盼着能在晚上八点以前写完,别耽误了自己看《笑傲江湖》,和别人不同,她对令狐冲任盈盈东方不败都不感兴趣,她喜欢的是岳掌门的老婆宁女侠,她觉得要是自己到这个年龄也能这么美的话,那她的人生也不算虚度了——是的,十七岁的山青没有什么人生规划,更谈不上远大理想,甚至可以说一直活的懵懵懂懂。
门外飘来一阵酒味,离吃晚饭的时间还早,卡车司机山大海已经在自斟自饮,自得其乐了,对此已经习以为常的山青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并没有减慢写作业的速度,至于写的对不对,只有天知道了。
山青家就是镇上的农民家庭之一,一个藏在小巷中的小小的四合院,不,也许应该说是“三合院”,院子南边只有一道院墙,东南角是大门,西南角是厕所,厕所外面就是那棵大槐树,除了北边的正房,就是西边的厢房和东边的厨房,镇上的农民院落的布局都大同小异。
天色很快地暗了下来,窗外有风慢慢吹进来,比风扇凉爽多了,要不是天外隐隐传来雷声,她几乎要双手合十感谢上苍的“不杀之恩。”
“爸,我妈带伞了吗?”她朝门外喊了一声。
门外一点回应都没有,山青叹了口气,出到堂屋一看,果然,她的令尊已经歪倒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看看门后挂伞的地方,一大一小两把雨伞都好端端的挂在那里。
“爸,别睡了,要下雨了,你去给我妈送伞吧!”山青徒劳的摇晃着爸爸的胳膊,对方一点反应都没有。
“爸,你别睡了!我还要写作业呢!”最后这句话,山青说的有点儿心虚,每个孩子在假期的最后一天说这句话,都会心虚的,除了恃宠而骄的小学生,则可以一边哭一边写,而不必担心父母的责骂。
但是无论如何,醉梦中的山大海是不可能履行一个父亲和丈夫的责任了,一声惊雷后,大雨瞬间倾盆而下,山青抢着把几个窗户都关上,想了想,又在T恤衫外面套上宽松的,蓝白相间的校服,从门后摘下两把伞,先把那把大的在屋里撑开,方才推开纱门往外走,刚走到院子里,大黄不顾皮毛被淋湿,拖着铁链,摇摆着尾巴从窝里钻了出来迎候小主人。
“大黄,进去。”山青一边善意的呵斥它,一边出了大门,犹豫了一下,也懒得锁大门了——有小偷也不会这个时候出来,何况家里还有大黄。
出了两米宽的短短的小巷,就是三米宽的、长长的、弯弯曲曲的胡同,如果不是下这样的大雨,早晚清静少人的时候,走在这条用竖起来的红砖铺就的路上,山青总是走得很慢,这家门口鲜艳的的指甲桃,那家门口可爱的的小猫小狗,甚至是石头墙跟上的的一片青苔,也会吸引她的全部注意力,带给她无穷的快乐,这,大概是从小陪腿脚不方便的妈妈出门时养成的习惯吧。
地面上很快有了积水,有的地方甚至已经漫过了她美丽的凉鞋,她的小腿上也已经湿透,走出了胡同就是更宽一些的街道,离乾坤镇中学也不远了。
刚从胡同拐出来不远,路边蹲着的一个身影给了她一个不大不小的惊吓,她跳闪到一边,透过密集的雨帘,看到的是一个浑身湿透的女孩子,蜷缩在谁家的墙根下,任凭雨点倾泻到单薄的身上,把脸埋在胳膊里一动不动。
山青有点傻眼,一开始她以为是个疯子——正常人谁会让那么漂亮的蓝裙子泡在脏水里呢?
“哎!”傻站了一会,山青大着胆子喊了一声,即使是个疯子,她也不会不管不顾的。
对方没有反应,也许是雨声太大没有听见?山青又往前走了两步,清楚的看到了她的肩头在微微耸动,“她在哭!”山青告诉自己,忍不住又往前走了一步,把她瘦弱的身体遮挡在伞下。
“哎!”山青又喊了一声,比起刚才已经温柔了很多。
那个女孩子听见了,抬起脸来看着她,湿透的长发一绺一绺的散布在苍白的脸上,在泪水和雨水的双重作用下,眯着的眼睛已经肿了。
那一刻,山青的心有点疼,这女孩子年龄和她差不多大,受了多大的委屈才会让她在雨中痛哭?
“你没事吧?”山青问,那女孩子哭着摇摇头,又把脸埋在胳膊里,肩头又断断续续的耸动着。
恐怕任何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突然遇到这种事,都会茫然无措,山青也一样,除了傻傻的站在她身边帮她遮遮雨,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有两个女人挤在一把伞下走了过去,看她们的眼神充满了疑问,让山青尴尬的要命,她用手中拿着的那把折叠伞轻轻碰碰她的胳膊,“这把伞给你。”她说。
对方只是摇了摇头,既没有抬头,也没有接伞。
想到要强、倔强、从来不愿意欠别人人情的妈妈,山青心急如焚,按下开关打开折叠伞,她直接把伞罩到对方身上,说“快回家吧!我走了。”
感觉到一把伞罩住了自己,冰凉的伞柄就靠在自己的胳膊上,韩春暂时的停止了哭泣,抬起头来,那个陌生的女孩子已经急匆匆的的向前走去,这让韩春凉透的心感到了少有的温暖——这是她和山青第一次相遇,透过雨水,她目送着那个穿着宽松的乾坤镇中学校服的善良女孩从街道走上公路,离开了她的视线。
离学校越来越近,山青的脚步也越来越快,她太了解妈妈了,如果家里没人给她送伞,她宁愿冒着雨一个人走,也不会接受别人的好意、跟别人共同打一把伞,只因为——她是个行动不方便的瘸子,她既不愿意接受怜悯,更不愿意拖累别人——都说外甥随舅、侄女随姑,山青的性格却和妈妈一样倔强,长得也和妈妈一样好看,一想到和刻薄的姑妈一点都不像,山青就为自己庆幸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