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之回到省城住了小半年,看到张家破败的情状之后,毅然决定回湖南。湖光会馆关着,码头上也行人寥落。城中的各个门市亦是生意惨淡,有些竟然还被卖了。张公馆与桔园,除了几位夫人亲自上阵,竟然看不到什么服侍的人,与之前热闹的景象相比,确实有些冷清失落。这让王敏之想与共产党做生意的想法更加强烈,恐怕只有冒这种险,才能重拾当年湖光会馆的荣光。当年往来北平天津保定时,常去虎坊桥的湖广会馆,越是乱世,越是生意火得一塌糊涂,各方失势之人,几乎都携家财长期住在湖广会馆,当成避风港。张家的湖光会馆,有程少麟,刘敬棠实力加持,如何就不能步北平的湖广会馆后尘,也成一方乐土?
王敏之趁夜跑到桔园,想将心中的全盘计划说与张翰堂。可张翰堂被代主席叫去了公署,要晚一些才回来。
按辈分,王意如还是王敏之的堂姐。天气渐热,二人坐在堂屋聊着家常。张翰堂一年之中,绝大部分时间都在桔园,很少住张公馆,王意如听张翰堂说过不少事。王敏之多年没回来,最为困惑的,还是张家怎么落魄成这样。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样下去,怕是会僵了。问王意如道:“以前一年能入几十上百万两,就算生意惨淡,顶多停了不做,怎么成了这样子?”
王意如听王敏之如此问,虽然有些生气,但经过这些年的阅历,也看不出太多的波澜:“每家的经都难念。翰堂这几年常在焦虑中度过,有时还要靠抵当维持,抵当的东西好多都没钱去赎了!你回来了,了解了解情况也是好的。我说的,只说给你听,你也不要外传。”王意如顿了顿,喝了口茶,“你说得对,若是按照翰堂娶了程夫人之后的那些年的进展,确实是湖南巨富,不经大的变故,很难将家里的财产耗完。程少麟帮助更是非常地大,张家在城里的生意几乎都是独门生意,没有对手。后来全国局势大乱,程少麟却在省内大搞建设,刚开始还好,后来就渐渐掌控不住湖南了。百姓百姓不满,乡绅乡绅不满,军队军队不满,北伐前,还闹出兵变,差点都没收拾得了。不是翰堂明里暗里大力支持,程少麟早就回他醴陵了。程少麟的地位,说白了,都是用张家钱撑起来的。你现在懂了为什么张家的钱消耗得那么快了吧。再后来,湖南银行破产,接受国民政府统辖,湖南的钱都变成国民币,百姓不认,那不就是纸了吗?程少麟要我张家做榜样,翰堂拿着不少现大洋,现银,金条去换了几车国民币回,连维持湖光会馆日常运转的现洋都送了去。后来城里闹学潮,国民币就彻底不被民众所信任了,那些国民币彻底成了废纸,湖光会馆都开不下去,只得关了。张家如今这个样子,其实程少麟是有责任的,可翰堂不让我多说半个字。如今真正需要改变的,不是如何挣钱,是重拾翰堂的信心。他已经被这时局打击得狼狈不堪了!你看他以前,多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现在再看看,哪一天不是心事重重,眉头紧锁?”
王敏之听王意如说完,顿时就明白了张家为何会如此快速地衰败。张家家业在湖南确实首屈一指,可要拿这些钱去搞建设,办交通,办教育,确实恐怕一年都撑不了。好在张家的钱也没白花,湖南遍地是小学中学大学师范军事,这让湖南将来必定有大把人才可用,影响全国也未可知。尤其是道路,南北向,连通了汉粤铁路,铁路能直达北平。东西向,拉通了两条公路干道。整个湖南水道,皆已疏通,河堤江堤已经加固,断难再不会出现涝灾。不消几年,湖南就能变成中部粮仓。于是回答王意如道:“姐姐,我在北方多年,实不相瞒,与当地各方势力打过不少交道,包括共产党。华北马上就要大乱,日本人绝对会要占领那边。虽有些满清余孽,可能会另组政府,但他们可是手中无兵,全要看日本人脸色。倒是山西国军,陕西共产党,势必会还以颜色。一旦开战,物资需源源不断送往北方。这就是我们的机会所在。北平,上海,广州,武汉这等大城市,包括南京,日本人绝对会首先攻陷,只有湖南,或者四川,还稍显安全。届时,上海,广州,武汉的达官显贵,要去重庆去四川,必须先经湖南,北方的人南逃,更得经过湖南,湖光会馆,就是他们的法外之地。这是我们的第二个机会所在。我此来,就是想与翰堂陈述厉害,除了做汉奸,只有这两个机会可把握!”
王意如道:“按你这么分析,那程少麟,张崇严都得回湖南!”
王敏之笑了笑:“正是。不但他们得回湖南坐镇,我还得去趟甘肃和陕西,看看那边什么东西急需,又难筹。”
王意如道:“你好好酝酿酝酿。我先安排你住下,等翰堂回来,我先跟他商量商量。他若有心,明天我叫你起床。他若无意,我觉得你定难以说服他。”
王敏之正准备去睡,突然听得外面嘈杂,应是张翰堂回来了。本想按王意如安排,由她先去说,自己就在房间等,可实在等不及,便出了门,去找张翰堂。
王敏之将自己心中所想,全盘说与张翰堂,没想到被他一口回绝。王敏之被这盆凉水扣得猝不及防,索性坐下不走。张翰堂被王敏之弄得很无奈,抬腿要走,王敏之又立即起身,张翰堂去哪,他便跟去哪。折腾了一会,张翰堂道:“你先去睡好不好?有事我们明天说。”
王敏之跟在张翰堂身后:“姐夫,我不是自己想挣钱,我自己要想挣钱,不用来麻烦你,到哪都会有口饭吃。张家不应只会在太平时挣钱,乱世其实更有机会。你想过没有,但凡只要是人,都免不了秋后算账,现在正是帮共产党的时候,将来万一他们真的成了,你所做的事就是护身符!你以为日本人真的能控制咱?要真能控制,那办那么多学校有何用?都是些蠢蛋愚民。如今可不同以往,学生觉醒了,国内民众觉醒就是必然。想做汉奸投日本人的,绝对是脑袋烧坏了!”
张翰堂道:“你先别跟我说这么多,我刚才去省政府,你猜代主席跟我说什么?又是要钱!比程少麟下手黑多了!你拼命去赚钱,赚回来都会要被省政府缴了去,又何必?”
王敏之被张翰堂这么一说,瞬间就英雄气短,安静了。想了一会道:“姐姐说,让程少麟和张崇严回来!”
张翰堂道:“说得轻巧。国民政府不是我家开的!程少麟是国民政府的参谋总长,崇严是南京的卫戍司令,他们能回来吗!领袖会同意吗?我张翰堂要是这领袖,倒可以考虑遂了你的愿!”
王敏之被张翰堂气到,回了卧房。碾转反侧,实在无法入睡。张翰堂一想起家里还有客人,也睡不着。回想起王敏之所说的,不无道理。这让他又想起了姜梦翎。
张翰堂思来想去,还是别让王敏之千里迢迢跑过去,自己先发一封电报过去试试。为了保通信安全,张翰堂精心编写了一份电文手稿,写的全是家事,姜梦翎应该看得懂。
梁安图在上海,半年之中连升了三级,从上海财政厅总长,升任江苏财政厅次长,又成了国民政府财政部副部长,兼了江苏省财政厅的总长。因为梁安图的职务安排,汪志民与蒋与正起了严重冲突。经蒋的参谋幕僚人员提醒,财政虽看上去光鲜,可日本人到处滋事,哪里都要用钱,这财政人员既然汪志民想用自己人,就由他去用。筹款是最难之事,成了无功,败了有过,将来再与汪志民翻脸,这可是他汪志民的败笔。
赴任不久,梁安图却又从孔延凯处弄到了巨额贷款,这让蒋与正非常难堪。
兰州八路军办事处的工作极为繁重,王定川却表现出来了十足的韧性,这让姜梦翎刮目相看,十分赞赏。延安判断华北必有大战,电令兰州从速筹措物资备战。姜梦翎收到电令,便致电了武威的姜姓族人,询问有没有在南方甚至国外做生意的,给的回复都是没有。
工作上一来二往,生活中悉心照料,姜梦翎对王定川越来越依赖。离家十余年,历经生死,久经考验,身边从来没有一个人问其寒暖。乡里的夫人不知自己在做什么,除了偶通书信,姜梦翎实在想不起来敦秀夫人如今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可是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同志,无论是工作的态度,还是工作的成果,办事处皆是有目共睹,这让姜梦翎心中顿生爱意。繁重的工作之余,姜梦翎渐渐打开心扉,与王定川说着一些参加革命以来的趣事,一些惊心动魄的事,也让王定川对眼前这半老之人,多了不少了解。平日严肃的面容之下,还有一颗如此滚烫的心,不觉竟有些脸红。
张崇礼帮张翰初送公文的时候,竟撞见过姜梦翎和王定川眉来眼去几次,原来学校中也有走得近的谈恋爱的男女同学,他们二人,不像上级下属,看上去倒像那些谈着恋爱的学生,有时也像是老夫老妻。张崇礼本来就口无遮拦,撞见这事,笑着说道:“梦翎叔不要这么偷偷摸摸,鬼鬼祟祟。把定川姐姐娶了,一了百了。以后光明正大,谁能说什么。”
姜梦翎王定川被张崇礼这么一说,笑了起来:“你这小鬼,知道什么!”
张崇礼放下公文,走到门口:“我什么都知道!”
姜梦翎王定川相视一笑,两人都红脸。无言了一会,姜梦翎道:“要不要向组织汇报一下?既是我的私事,也是公事。我希望与你携手,将革命进行到底。”
王定川想了好久,红着脸说道:“我在四川有相好。”
姜梦翎听王定川如此说,从头顶凉到了脚底。遗憾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这个主意了。”
王定川抱歉地笑了笑:“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已经四年没有音讯了,我给四川省委打过电话,档案里没有这个人。你在党内有熟人,能不能帮我找一找。如果找到了,我只能对不起你,如果没找到,今后我就照顾你。”
姜梦翎叹了口气:“寻找失散的同志,本就是我的责任之一。请你放心,我一定会通过全国八办,不遗余力找这个人。”
七月七日夜直到七月八日早晨,各个地方的公署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姜梦翎深夜被叫起,接听来自四面八方的电话。张翰初的公署寓所电话也一直响个不停。张崇严驻地的好几台军用电话,电台,一直没有停过。程少麟的寓所几台电话一直在通话中,打不进去,电报雪片一样送来。湖南城中的电话局几近瘫痪。上海的梁公馆也是一片繁忙。所有的事情,都指向了一件事:日本人攻击卢沟桥了!
张崇严接到南京侍从室的电话,命令其立即出发,前往总统府。
还没进到房间,只听得里面一直在破口大骂。张崇严心中甚为紧张,不知蒋司令如何安排自己,一旦被命令后撤,退往湖南,退往四川,自己又如何应对。张崇严接到的那些电话,几乎都在询问总统府是什么意图。大多都不想前往上海拒敌,更不想在南京参与防御,都想撤到武汉以东,甚至撤到腹地。只有张崇严,一心去打日本人。当年在陆军学校,教官都是留学过日本的,不觉得日本人有多么可怕。
等了很久,终于让其进去。不一会,里面又传来骂声:“你这是抗命!你长着几个脑袋!不往东布置防线,去与日寇决战,你那几个师能挡住日寇三十余万大军几天!战场抗命,我现在就可以枪毙你!不听指令,军法处随时能解除你的兵权,懂不懂得?”
程少麟也收到了总统府的电令:立即启程回长沙,组织湖南防御,协防武汉。
程少麟回到省政府,共产党湖南省委已经在那等候多时,想参与抗战,七八支游击大队可立即支援湖北北部山区阻敌,同时可替正规军筹办军粮,恳请省政府下拨武器。程少麟略一思索,婉拒了共产党湖南省委的提议。程少麟担心,共产党是假抗日,真扩充。
总统府拗不过张崇严,只得批准张崇严的计划。张崇严拿着手令,去军需处新领了一大批军械,装备到各师各旅,前往上海城郊布防,防止日军攻击南京。
南京作为民国首府,卫戍力量充足。程少麟慎重思量之后,分别给总统府和张崇严发了电报,希望张崇严部进入湖南湖北,驻守应敌。总统府认可了程少麟的提议,一连发了十余封急电,命令张崇严撤回,赶赴武汉。张崇严所部军官倒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作战会议时,大家都认为只要日军攻陷南京,国民政府势必要迁至武汉,无论日军西进,南下,还是北上,湖南湖北都是要冲,参与武汉会战的战略意义,远比驻守在上海南京之间要大。旋即安排军列军机,将所部近七万人,投放到了武汉以北。
程少麟回长沙后,又立即调宋时平驻扎九江,刘敬棠开赴武汉以东布防,用以防备西进日军。
张翰堂接到张翰初发来的电报才得知日本已经全面入侵,希望张翰堂举家迁往甘肃。
张翰堂想起王敏之跟自己所说的机会,以自己近年接触的共产党来看,认为其一定会全力抗日,虽不说发家致富,但为抗击外族侵略,自己也是责无旁贷。于是又给姜梦翎发了电报。早上发的晚上就回了。这回倒是飞快,只有一句话:请联系恽石兄,两日后有军机,已协调妥,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