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拥有多么巨大的财产,赢得多么广的名声或是获得那些无限制的欲望所追求的东西,都无法解决灵魂上的紊乱,也无法产生真正意义上的快乐。
——古希腊哲学家伊壁鸠鲁
楔子
记者:“这么说来,这就是于小姐的人生观?”
“是。”
记者:“那么,我们于小姐一定很向往简单质朴的生活吧?”
“是。”
记者:“比如?”
“开个小舞蹈班,学生无须多,财源无须广。与好友们同住在一座大宅里,自己种菜,每日有酒,美食,舞蹈,还有爱,很多很多的爱。”
记者:“真美啊!”
“是,希腊人管它叫‘伊壁鸠鲁式生活’。”她微微一笑,嘴角温柔。
1绯闻
自从她的丑闻被曝出后,这则采访便成了市民茶余饭后的笑料——简单?质朴?很多很多的爱?呵!这女子可真会睁眼说瞎话,采访刊出的一周后,受访人于洁就被曝出“为走红踢走前男友,转投富二代怀抱”“选秀夺冠黑幕重重”等丑闻。
简单?质朴?呵!
一时间,流言蜚语飞满天,全攻向这个甫出道便风生水起的舞者。她不过是刚参加过一个舞蹈类的选秀节目,刚开过一场小规模的个人演出,随后便有丑闻接踵而来。有人说她恶心,有人说她利欲薰心,有人说她拿丑闻来炒作。
直到那一天,她从别墅二楼的阳台上跳下——
摔断了腿。
病房外的流言依旧满天飞,而病房内,甫动完手术的女子安静地躺着,床边有高大的男子默默伫立。已经很久了,她也不出声,只是失神地望着天花板,直到那男子说:“又和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一样了。”
木着脸,不说话,目光忧郁至呆滞——那是初遇时的她。
可于洁仍只是望着天花板,许久,才声音淡淡道:“不,已经不一样了。怎么会一样呢,勒……风?”
其实不过两年多的光景,却仿佛过完了一世。
初遇勒风的那一次,她正处在人生中最糟糕的时期:家道中落,背井离乡,她一个人被安排到希腊,在所有不明就里的、以为她很幸福所以才被安排到美好国度的人身后,一个人,住在卡利地亚最偏僻的一处居民区里,每日与空荡荡的房间为伴。
有时在傍晚五点,她会独自绕着卡利地亚走,类似于散步或神游;有时她会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日对着镜子跳舞。不与人交流,不上学,亦无交际。有时候她会觉得这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人。
勒风的出现完全是个意外,在那年的情人节,久无动静的门铃声突然响起。其实开门之前,于洁大抵猜到了门外是什么,所以她打开门,自若地收下一大捧郁金香后,又自若地将门阖上。
可谁知,半分钟还不到,门铃声又响了。她疑惑地打开门,就看到刚刚那个送花小弟正神色复杂地站在那里。
勒风——那名男子,就是后来与她纠缠所有美好时光的勒风。
此时她才发觉,原来送花小弟是黑头发黑眼睛,是同胞吗?抑或是日本或韩国人?她不清楚。唯一清楚的是,男子脸上有很奇怪的、介于愤怒与纠结之间的神情。见她还捧着那束花,那愤怒更甚,他突然口气有点冲地嚷了一堆什么——不过可真抱歉,她一句也听不懂。
是的,雅典,她在雅典,与母语已全然失去了关联的异乡。
看着女子眼中的呆滞,勒风打住了情感充沛的希腊语:“Chinese?”
这回她听懂了,点点头。
谁知却收到他更愤怒的低咒:“Shit,果然是同胞!那就更不能坐视不管了——那个,你东西收一收,我带你去个地方!”
于洁愣了一下。
还真是奇怪,也说不清是因同为中国人还是因她太不善于拒绝,两分钟不到,她竟真的跟着这个表情愤怒又焦急的男生走出了公寓。
一路上,勒风浓眉死紧,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怎样表达:“我最不擅长转述这种事,你待会儿自己就会看明白了。”
可奇怪的是,他送花的货车一路行驶,最后竟停在了她最熟悉的别墅区里!更离谱的是,在她莫名的目光下,这个陌生人竟拉起她,走到于洁最最熟悉的那一扇门前,按下门铃。
门开了,比门更熟悉的男人走了出来。然后,陌生同胞指着那个男子,地道的中文里充满了愤慨和正义:“这是你男朋友吧?我告诉你,除了送你花之外,他还送了一束一模一样的给这房子里的女人!这男的,他、他……脚踏两条船!”
开门的男人怔了一下,于洁也怔了一下。
是的,这就是勒风如此愤怒的原因:这个情人节,他在半工半读的花店里看到这个男人订了两束花,写了两张卡片:一模一样的中文,一模一样的字迹,一模一样地写着“要快乐哦”等祝福语,只是收件的两个女子,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随便想想也知道这是怎么个无耻的劈腿男,可真正令他无法坐视不理的是,两个被骗的女子——看名字似乎都是同胞!
勒风以为接下来会是谎言被拆穿后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可谁知,那男的竟然笑了。从不敢置信的笑转为大笑再到爆笑,而那个叫“于洁”的少女呢?也在怔了一下后,尴尬地笑笑:“呃,那个……他是我舅舅。”
这一回,尴尬的人变成了勒风。
2简单
他说Shit,舅舅却说Hi,在异乡能认识这么有正义感的同胞他很高兴,于是情人节的烛光晚餐,他邀请了这个正义的同胞一同参与。
其实舅舅这么热情是有目的的。酒过三巡,他手搭上勒风的肩:“小洁很可怜的,家里出了事,被悄悄安排到这里。在希腊她就我一个亲人,可因为怕被别人发现她在这儿,我又不敢多去看她。所以勒风啊,大家都是同胞,有空你得帮舅舅照顾照顾她呀。”
那时于洁想,其实舅舅说这句话纯属浪费口舌——城市如此繁忙,仅凭一句“都是中国人”,究竟能在这冷漠的世端滋生出多少所向披靡的情义?
可没想到,第二天,他真的出现了。就在她公寓的门口,傍晚时分,他手握一捧淡紫色的郁金香,说:“从花店里拿的,去,摆到餐桌上。”
那种发号施令的口气,如同两人已多么熟悉。
彼时于洁正在公寓里看希腊语DVD,勒风插好花,说:“雅典的日落特别美,走吧,我带你去看看。”
可她却指着DVD上的希腊语教程:“我在学习。”
“哦?”他挑眉,突然转换语种说了句什么。
于洁一愣,又见他笑:“我说‘你好’——不是在学习吗?连最起码的招呼都听不懂?”
她脸红了。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她已被他拖了出去。
勒风带她离开了住宅区,就用他送花的货车——这是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离开卡利地亚。原来雅典天大地大,他带她穿过繁花似锦的街头,穿过澄黄的日落,最终来到全雅典最拥挤的古剧场。
她不喜欢这个地方——人,处处是人。从小到大,她一直不喜欢人多的场合,所以练舞多年,明明一支《天鹅湖》跳得可媲美专业舞者,却没有人知道。除了妈妈,从来也没有人知道。
勒风第四次带她来古剧场时,从未当面拒绝过别人的于洁终于开口了:“可不可以别再来这里了?”
他不是没有发现她的不自在的——只要人一多,这孤僻的女子就开始不知所措,就像被扔进了杂乱的万花筒。在这个万花筒里,她看不到美,她只看到乱和危险,世界处处是危险。
可这个将她引入危险之中的男子却说:“难道你没发现自己进步了吗?”
“啊?”
“第一次来这里,你从头到尾都低着头。可是于洁,现在你敢看路人的脸了。”
他发现了,老早就发现了。于是为了奖励她的进步,勒风说:“明天带你去其他地方吧。”
那才是真正的世外桃园:蓝瓦白墙的建筑群,圆顶房屋,每一条小巷的两旁都种满了馥郁的蔷薇,在蓝得太清透的天空下,在混着咖啡与花香的空气里,她走着走着,突然被一个卖跳舞玩偶的小摊吸引了注意力。
后来想一想,大抵也是因玩偶们跳舞的姿势吧,她才会停下来。那是用石头雕成的一名名娇小的女子,跳着不同的舞:芭蕾、爵士、恰恰,甚至是街舞。形态如此逼真,她看着看着,便入了迷。只是许久许久后,她头一转,天哪,身边哪还有勒风的影子?
她瞬间慌了,搁下玩偶便跑出小巷,四处寻起那个熟悉的黑眼睛来。只是小巷那么多,每条都是一样的花香,她跑了好久,最后终于在某条小巷的尽头看到那个高大的身影。
只一瞬,她便奔过去,失而复得般地紧紧揪住他的衣角。
脸上盛大的惊慌让勒风有些错愕:“怎么了?跑得满头大汗?”
此时她才发现他身边还站着一名高挑的女子,穿一身黑,庞克打扮。那女子正暧昧地盯着她瞧,可勒风没理会女子的暧昧,一把拉过她:“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她垂下头,有些不好意思地:“我……刚刚找不到你。”
他愣了一下。
庞克女子“扑哧”一笑。
勒风也笑了:“傻瓜,我就在你身后啊。”
傻瓜,我就在你身后啊——后来的日子再久远,场合再重大,她一回头,也总能看到他高大的身躯,就在她身后。
突然之间,她就这么安下了心。
那天回去时,勒风送了她一样东西。就在那辆送花的小货车里,他突然拿出一只跳舞玩偶——是的,就是她刚刚看了好久的那一只:玲珑的舞者正在跳芭蕾。
他说:“这些小玩艺都是用火山石雕出来的,”雅典附近有那么多沉睡的火山,尽人皆知。他说:“你看这玩偶这么美,可曾想过它是火山喷发的遗留物?就像一个人,究竟要受多少摧残,才能成就最终的美感?”
其实他并不知她受过怎样的摧残,只是这几日接触下来,隐隐觉得这女子大抵是遭遇了什么不幸。
可其实能有什么不幸呢?无非是爸爸生意失败,带着妈妈卷款而逃后又将她送到这里;无非是她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父母;无非是在父母盼望着她能登台表演的那几年,因为胆怯还是什么见鬼的原因,她一次又一次地辜负了他们的期盼。
“你呢?你又想成就什么‘最终的美感’?”她问他。
“我?我崇尚简单,所以伊壁鸠鲁式的生活就是我要的美感。”
“啊?”
“不懂?”勒风笑了,“想不想了解我的生活?”
她咬唇,不知如何回应。
结果他替她作出回应:“明晚七点半,我来接你。”
3伊壁鸠鲁式生活
那是第一次,她真正走进他的生活。
竟是在这样的一个环境里:拥有大院子的三层小洋房,院子里种满了蔬菜与花。穿过院子走进屋里,于洁便见一群男女正围在大厅喝茴香酒。浓烈的酒香几乎是在甫进门时便薰醉了她,可里头的人——对,就是昨天在小巷里打过一次照面的庞克女子——看到有新客,也不管两人压根儿不熟,就热情地拉了她过去:“快快快,外面冷死了,先喝点酒!”
她错愕、尴尬、不知所措,回头看向勒风时,却见他只是微笑着站在那儿,眼底有温和的鼓励。
“这就是我的生活,白天努力学习和工作,晚上和朋友们一起,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希腊人管它叫‘伊壁鸠鲁式生活’。于洁,你愿意加入吗?”
她从来也没想过自己会闯入这样的大观园,这三层小洋房是他们合租的,大观园里全是好人,带着不加掩饰的热情与善意。酒过三巡,大家开始表演起才艺,吉他、风笛、唱歌、跳舞,氛围最终在GIGI——对,就是那名庞克女子和勒风合跳了一支街舞后,达到最高潮。
掌声阵阵,热情满满,可不知为何,看着两人默契的舞姿,她心中竟浮起淡淡的酸涩。
只是彼时,于洁并没有在意。
等一列人都醉着回到各自的房间后,勒风出门热车,她才轻手轻脚地走到那块刚跳过舞的空地上,借着三分酒意,在这浓烈的茴香酒气中舒展开身体。
那是最常见的芭蕾,亦是她练过无数次的舞。柔和的月光从窗外洒入,如水般流淌在这安静柔软的身体上。他热好车一进门,目光便生生撞上了这一片美好。
他惊艳,可他没出声,他就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直到一曲完毕,她喘着气停下,头一抬,倏然看到他。
绯红迅速袭上脸颊,那时的于洁就像是个做坏事被抓包的孩子,那样尴尬地站着,两只手都不知该摆到哪里。
可是勒风啊,这个向来挺酷的男子竟一脸陶醉,迅速来到她面前:“再来一次,好吗,再来一次?”
4我爱的人有点胆小
“哎,怎么能跳得这么棒?”
“于洁你教我呀!”
“棒呆了,干嘛不去当专业的舞者啊?”
于洁开始在勒风面前跳舞。
于洁开始在勒风的朋友面前跳舞。
于洁开始被那群家伙围起来问这问那。
而他呢?永远只是懒懒地坐在一旁,看她越来越开朗的笑,听她说越来越多的话。有时大大咧咧的朋友们问起她的家,他便状似不经意地走过来,酷酷地拉起她:“睡觉时间到了,我送你回去。”
永远在这时,于洁都会垂下头,羞怯的嘴角勾起一抹欢愉的笑。
GIGI总笑话他们:“哎哟,这保护欲可是够强的啊!”在众多室友中,她与勒风的关系最好,所以爱屋及乌,对于洁也向来不错。可这晚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勒风却问她:“你好像不太喜欢GIGI?”
“啊?”于洁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他却自顾自地笑了:“该不会是因为我吧?”
“哪、哪有……”她脸上有着秘密被拆穿后的羞窘。
于是成功换来了勒风满意的声音:“很好。”
“啊?”
“我允许你因为我而讨厌她。”他转过头来,没握方向盘的一只大手突然扬起,轻轻揉了揉她的发丝,“不,不是‘允许’,我‘很乐意’你因为我而讨厌她。于洁,我很乐意。”
话语轻轻,语调低低。
她的心暖了暖,在窗外扑朔而进的霓虹灯下,眼睛那么亮。
隔天再到勒风家时,她发现大伙似乎都怪怪的,像是在背地里策划着什么事。她拉住GIGI问:“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阿风要生日了,我们在给他准备生日礼物呢!”
于洁错愕了,可GIGI没等她错愕完又开口:“你呢,准备送什么给他?”
他们说勒风最喜欢看她跳舞——
“要不送一段舞?”
“不不不,多普通啊,平时在家里不也跳吗?”
“那就选个特殊点的方式呗!”
大家七嘴八舌众说纷纭,最终还是GIGI开了口:“到露天古剧场去跳呗!”
于洁被她的建议吓坏了——露天古剧场?全雅典最热闹的古剧场?怎么可能!
可两天后,当勒风被神神秘秘的朋友们拉来古剧场时,于洁也来到了那里。GIGI拉着她朝勒风眨眼睛,“阿风,小洁有礼物要送你哟!”
他起初还是那副慵懒的样子,直到古典乐声响起——呵,是《天鹅湖》啊!
原来她真的同意了在这里送他一曲芭蕾舞!经年以后,于洁始终忘不了这一个隆重的夜:在雅典的月光下,她的身姿徐徐展开,心中有无数的紧张和恐惧飞腾而过,可最终都沦陷在第一排的观众席上,那双慵懒微笑的眸子里。
“哗——”一曲终了,如潮水般的掌声大起,周遭的灯光陡然亮得如同白昼。
可当于洁自这场酣畅的演绎中苏醒时,更可怕的发现来了:整个露天古剧场上——至少有两百名观众!
天哪!她竟然在两百多人面前完成了属于自己的独舞!
于洁简直无法相信,可狂热的拥抱已迎面扑来,那是熊一般高大的男子,从十米开外奔来,紧紧地抱住了她:“你真棒!小洁,你真棒!”
“我做到了?”
“你做到了!”
掌声哗然如同迅猛的洪水,却比不上面前男子泰山压顶的情义。
然而,这还不是两人真正意义上的开始。
走出古剧场时,于洁发现人人手中都有一枝淡紫色的郁金香,以及一张卡片。那卡片勒风也有一张,她拿过来,便看到了上头逐渐熟悉的希腊文——
“我爱的人有点胆小,始终感觉不到这世界张开的怀抱。若你也如我一样正爱着一个人,是否能同我一起,告诉她,这世界和繁花一样热闹。”
这是他对那两百多号观众发出的如繁花一样热闹的邀请,所以在寒冬的露天古剧场上,她仍拥有那么多观众——原来如此!
人来人往的古剧场外头,善意的希腊大婶和姑娘小伙们朝她眨着眼睛,在这不藏有任何秘密亦无人知晓她过去的异乡——
“很棒哦,女孩!”
“非常非常精彩!”
“可我觉得啊,更赞的是那个爱你的人呢!”
她仰起脸,在众多温暖的笑脸中,轻轻拉住勒风的手:“爱我的那个人,是你吗?”
“不然还会有别人吗?”
没有了,怎么还会有别人。这世间哪,也就他会借着自己的生日、和朋友共导这一场戏,用自己的生日给她创造这样的惊喜。
这世间,只得一个勒风啊。
却也已经足够了。
5舞
于洁在众人面前表演,就是从这个热闹的深冬开始的。
继生日之后,他时不时便会帮她申请上台表演的机会,有时观众寥寥,有时高朋满座。在这个冬天结束时,于洁已渐渐习惯在无数双眼睛前表演。
而每一场表演,她在台上,他必在台下,在她转个身便能看得到的地方,对她微笑。
彼时勒风正值毕业,辞了花店的兼职后,开始和GIGI筹划开一家素食餐厅,忙选址忙装修,跑东跑西。
有一回GIGI说罗马有一家素食餐厅做得特别棒,便约了勒风一同去学习。那一阵子,她其实很快就要上台演出了——勒风帮她找到了一个和专业的舞者同台演《天鹅湖》的机会。于是于洁将自己关在家里,一天练习十四个小时。
那一天,按计划他明明还应该待在罗马参观素食餐厅的,可当她跳舞到深夜时,门铃却突然大响。她跑过去开门,竟是不该此时出现在雅典的勒风。
他看上去快急疯了:“快!快跟我走!”也不说原因,拖了她就飞快地赶往楼下。直到坐上车,在车子疾速飞驰时,他才严肃地开口:“听说今晚会地震!”
“什么?!”
“不然你以为我干嘛刚到罗马又飞了回来?”
古剧场上人潮熙攘,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选了这空旷地避难。从头到尾,他始终牵着她的手。地壳开始隐隐震动时,周遭的人开始“啊啊”大家,他更坚定地握紧了她的手——
“我给你讲一个笑话。”
“啊?”人群攘攘,尖叫满满,她听不清他的话。
“我说——”他抬高八个音,“我要给你讲一个笑话!”
地面开始了更剧烈的震动,旁边的人一拨哭了一拨在尖叫。他也尖叫:“没遇到你之前!很多人问我!为什么身边的人都谈恋爱了!就我没有谈!”
她努力用另一只手攀着他的身体,也学他抬高声音:“你!怎!么!答!”
“我说!为什么到了年纪!就要谈恋爱!难道你活到了平均寿命!就要去死吗!”
“哈哈哈——”
她笑了,却在下一波尖叫声到来之时,笑出了滚烫的泪。他说了一句什么,她没听到,只听到自己在泪眼中温柔的声音:“就算活不到平均寿命就要去死,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死前,我遇到了你。”
结果他们都没有死,地震很快就过去了,前后不过十几分钟。
“你看,我说过吧,你还要回到舞台上继续跳《天鹅湖》呢。”
是的,她是要站到舞台上的——不仅仅是他替她安排过的那一种小型舞台。
几个月过后,舅舅兴奋地告诉她:“小洁小洁,你爸没事了!他的生意又重新兴旺起来了!”
这也就是说,她可以回国了。
勒风的餐厅已经做起来了,生意正值蒸蒸日上的趋势。
其实她是想过不离开的,就留在他身边。可在数通漫长的国际电话里,妈妈思念的声音一次次折磨着她。最终,还是勒风先开口:“去吧,你先回国,等餐厅的事都安顿好后,我就去找你。”
她大喜过望,可怎么也想不到,这其实只是分离的开始。
她和他分开了半年,仅半年里,两人就通了三百多次电话、无数条短信、连篇累牍的QQ微信和MSN信息。她告诉他,当父母知道自己敢登台后是多么惊喜,他们开始替她安排继续学习,替她安排演出,替她铺就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勒风从雅典回国时,于洁已经在一档舞蹈选秀节目上杀出重围,成功晋级。
那是爸爸背着她偷偷报名的一档节目,原本他的话是:“你就当去玩一玩嘛,看看自己能跳到哪种水平。”可一次又一次的比赛之后,于洁却隐隐察觉出了不对劲。
彼时勒风刚回国,她整个人都沉浸在兴奋之中,迫不及待地将他介绍给所有的亲朋好友后,她又偷偷告诉他:“我觉得爸爸好像动用了关系,想把我推到冠军的位置。”
勒风拧起眉,若有所思。
于洁的父母不喜欢他,他知道。在他们看来,称得上是富二代的勒风竟然不思进取,在国外“开没有前途的餐厅也就算了”,“回国后也没想着要继承他爸爸的事业”,“一心就想着到哪所大学里当个穷教师”,“开家破餐厅“,每天过着“没有未来的堕落生活”。
是的,这就是勒风想要的伊壁鸠鲁式生活。只是没有赚很多很多的钱,没有取得万众瞩目的成就,就叫“堕落”吗?
可她却是这样的“不堕落”:几个星期后,在最后一场决赛里,于洁真的拿下了全国比赛的总冠军。瞬间,媒体的声音淹没了她。
公司说,这年代不炒作红不了:“所以于洁,要找一个足以造成话题的人选和你扮男女朋友。”
爸爸说:“那简单啊!张家的大公子就是最好的人选,年轻有为,媒体形象佳!”
她原本以为爸爸只是想请老朋友的儿子来帮忙炒作,可当她不甘不愿地来到相约的餐厅后,才发现——那哪儿是为了炒作啊,根本就是一场赤裸裸的相亲宴啊!
于洁有点坐立不安。可也就是在这晚,她看到了他,勒风。
和另一名女子坐在同一家餐厅里,一旁有媒婆正龙飞凤舞地说着什么。她只觉得心一颤,也顾不上众目睽睽,站起身来到那熟悉的身影前:“勒风。”
6快乐
没有人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只知隔天起,流言蜚语便满天飞——关于新晋舞蹈家于洁和她的新晋男友张公子。
却没有人知道,这传说中的女主角每天都会来到某家新开张的素食餐厅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那一日,久未露面的餐厅老板终于出现了,等了数天的女子一见他就迎上去:“勒风……”却看到他臂弯间勾了另一个女生的手。
正是那天与他相亲的女子。
于洁简直不敢相信:“你是认真的?”突然间,她慌了起来,突然死死地抓住他的手,“那次真的只是个误会!我和他没什么的,真的不是在相亲……”
“可我是真的在相亲。”他的声音冷冰冰的,一句话就堵死了她所有欲出口的解释。
他说:“于洁,你还记得伊壁鸠鲁的信条吗?人生而追寻快乐,这是一种本能。可现在在你的荣光下,我已经感觉不到快乐了。”
“于洁,你已经……没有办法再给我快乐。”
那天是怎么走出餐厅的,她已经全忘了。她永远也忘不了的是他的那一句:“才华和背景注定你会是万众瞩目的人,而我能充当的,仅是一名摆渡人。”
将她从此岸渡到彼岸后,在她荣光乍现时,功成身退。
“于洁,你走吧,不要再来。”
可已经来不及了——即使中断了和勒风的联系,在全世界面前与张某人扮成一对亲密的爱侣,无孔不入的记者也还是挖出了她的过去。
几天后,网络上开始传出她在雅典的照片:与一大群男女围在一起大口喝酒,在古剧场的月光下跳舞,在冬日将手插入勒风的口袋里,在地震时与他紧紧相拥……
最后一击,是远在雅典的GIGI愤怒的声音:“过分!当初要是没有勒风,她现在还是个不敢登台的怂蛋呢!勒风为了她抛下餐厅跑回国,谁知她一红,竟然翻脸不认人,找了个富二代……”
一时间,网上的口诛笔伐沸沸扬扬,流言蜚语满天飞。她吓得不敢出门,推掉了演出,畏畏缩缩。
她吓得……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沉默、自闭、不习惯人群。最终,在一次畏畏缩缩地出门却被路人认出、明里暗里讽刺了一番之后,她跑回家,打开微博,写下:是的,他叫勒风,是我在雅典时的男朋友,没有他便没有现在的我……
流言变为事实,众人的咒骂声更甚。
而就在那晚,她爬上自家二楼的栏杆,轻轻一跃,跳了下去。
举市震惊。
可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其实当她从二楼阳台一跃而下时,嘴角的弧度有多么温柔。
隔天,网络上又有消息传出来:舞蹈家于洁因受不了流言蜚语,自家中二楼跳下,再也不能跳舞……
是的,医生说她并无大碍,只是腿受了挤压,再也不能跳舞了。
而勒风一进病房门就揪起于爸的衣领:“你不是说如果我们分手她就会有更好的未来吗?这就是你要的未来吗?!”
于爸的脸上满是后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是的,他和所有外人一样,都以为她是因为受不了流言蜚语,才会下这么大的决心。可他也正如所有的外人一般,不知在纵身一跃的那一刻,他的女儿轻轻地、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你做到了,于洁,你做到了!
病房里静悄悄的,自爸妈颓然地退出去后,就只剩下他们两人。
她躺着,他站着,已经很久了,她也不出声,只是失神地望着天花板。直到许久后,勒风开口:“又和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一样了。”
木着脸,不说话,目光忧郁至呆滞。
可她仍只是望着天花板:“不,已经不一样了。那时的我迷茫、无知、畏畏缩缩,不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可现在我明白了。”
伊壁鸠鲁说:无论拥有多么巨大的财富、赢得多么广的名声或是获得那些无限制的欲望所追求的东西,都无法解决灵魂上的紊乱,也无法产生真正意义上的快乐。
“勒风,我想要的,不过是快乐啊。”
那一份快乐,是他在雅典的小巷里说“傻瓜,我就在你身后啊”,是她在地震的古剧场上说“反正死前我遇到了你”,是分开的那半年里,两人通的那漫长的365次电话。
门外又有记者开始了他们无休无止的窥探工作。她朝勒风招了招手:“过来一点,让我告诉你……”待他俯下身,她说,“这一次,轮到我请GIGI帮忙了。”
就像那一年,在雅典的寒冬里,为了让她大着胆子上台表演,他伙同一群人导演了一场“生日礼物”的戏码,而今人设依旧,只不过被蒙在鼓里的人,由她,变成了他。
“你是说……”
“是的,丑闻是我放出去的。”
他震惊得瞪大双眼。
“丑闻是我放的,GIGI也是我找来的,勒风,我现在名誉扫地,连舞都跳不了了。你是不是、是不是……”
她说不下去了,因为就在那一刻,高大的男子突然俯下身来,紧紧抱住她的肩:“闭嘴!别说了……”
终
后来可想而知,他和她都活得很堕落——
“那个原本有希望成为大艺术家的于洁跟着那个不学无术的勒风彻底堕落了!”人人都这么说。
有时他们喝酒至午夜,拥舞到天明,在海边观赏完一整场日出后,又到音乐厅看一场独舞。三个小时后,再回到家里蒙头大睡。所有的门窗和灯都紧闭,世界仅此二人。
有时他们呼朋唤友,喝着酒开一场关于伊壁鸠鲁的讨论会,有时谈《霍乱时期的爱情》,一谈便是一整天。
他会酿纯正的葡萄酒,在夏日的夜里,与友人痛快地畅饮。
她做沙拉、种菜,养一条狗,开一个舞蹈培训班,与他共享每一个日出和黄昏。
人人都说他们活得太堕落。只是,快乐便是堕落吗?
不过是各自选择的人生不同而已——
“无论拥有多么巨大的财产,赢得多么广的名声或是获得那些无限制的欲望所追求的东西,都无法解决灵魂上的紊乱,也无法产生真正意义上的快乐。”
伊壁鸠鲁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