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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今酒

喜欢是什么?喜欢是一场相聚,又是一场送别。

01

院子里的拍球声突然停了,商原抱着篮球像头小豹子似的冲进我家。

“孟孟,贺老师出事了。”

我抬头看了看窗外,傍晚的云遥镇残阳如血,成群的鸽子正绕着顶楼一圈一圈地盘旋。

贺清的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窗边透进来的一丝光线。她的脸一半在明亮里,一半在阴暗中。她穿着一条绿色长裙,裙子几乎罩住了脚面。她的脚边是一个垃圾桶,堆满了拆了封的信纸。

商原坐在我的身边,屏息凝神,看着贺清从一盒火柴里抽出一根,在盒边一擦,“哧”的一声,跳跃的火苗映出她苍白的一张脸。她点燃手中的一封信,突然一惊,急忙将信丢进垃圾桶,桶里的火势愈烈,她摩挲着被灼伤的手指,好似眼底也有一片火苗。

真好看。

连烧信的样子都这么好看。

我叹了一口气,起身和商原离开。贺清反应过来,起身把我们送到门外,离别前她又叮嘱:“孟孟,回家别跟你妈妈说。”

“放心吧,贺姐姐。”我头也不回地跑下楼梯。再抬头,贺清还站在走廊边,神色恍惚,头顶上雪白的鸽群又静静地绕过一圈。

我嘀咕起来:“元宝,你下次能不能不要一惊一乍的?”

商原踢着一粒石子赶上我:“你去我家吃饭吗?我爸爸带了些国外的糖回来。”

我瞥了一眼他的刺猬头:“我怕你爸爸,等他再出国的时候我再去吧。”

大院里晾着家家户户的换洗衣物,“滴滴答答”地淌着水渍。我一眼看到我的那条连衣裙,粉红色的,是我当初哭着让我妈陈明明给我买的。现在看来,一点都不够成熟,哪里比得上贺清的那条绿裙子,鲜艳欲滴,都快挤出水来了。

商原一猫腰,从晾晒的衣服间钻过去,找准篮筐,猛地一跃。可惜,未中。他的个头还没有我高。我趿着拖鞋默默往家走,他又抱着篮球跑过来:“明天端午节,宋老师是不是又要来你家吃饭呀?他不会跟我妈打小报告吧。”

听他说到宋谦,我不禁磨了磨后槽牙。

“他才不是要来我家吃饭呢,他是来看贺姐姐的!”

自从上个月贺清来到云遥中学实习,我就瞧出宋谦不对劲的苗头来。虽然他之前也常来拜访陈明明,却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勤,一来二去的,眼睛直往对面的二楼望。

商原听不出我的愤愤不平,像小狗一样皱着鼻子循着味摸进我家厨房:“粽子!腊肉味的!”

粽子还没凉,他拨开粽叶就往嘴里塞,我冷不丁问道:“贺老师好看吗?”

他吞咽着粽子点点头:“好,看。”

“你以后找女朋友,也找她那样的?”

“嗯……”他艰难地吞下,回味了一番,继续说,“我找你这样的!”

真够意思,只有商原捧我的场。

02

我喜欢宋谦,这个秘密只有商原知道。在我还是个黄毛丫头的时候,宋谦就已经出落得眉清目秀玉树临风了。他成绩好,品行又端正,陈明明一直把他当成得意门生。节假日他回不了家,她就经常领着他回来一起过节。久而久之,日久生情。

“师生恋是没有好结果的。”商原总试图劝我悬崖勒马,而我总是固执己见。

直到某一天,我在出黑板报,商原突然抱着篮球冲进教室:“孟孟!你快看!”

我转头看向窗外,宋谦和贺清正并肩走过。她的长发被晚风卷起,他抬手轻轻替她拂开。好一对郎才女貌,“啪”的一声,白色粉笔在我的指尖折断。

贺清听到动静,转过头透过窗子看我,我一个恍惚,四仰八叉地摔了下来。

黑板报还剩下一大半,商原扔掉书包爬上了凳子,捏着粉笔回头对着我郑重其事地说:“我的字可能有点丑,如果明天评比没获奖,你可千万别怪我。”

我揉着着腿坐在椅子上指点江山,夕阳一点一点坠下,商原在昏暗的光线里回头看我:“孟孟,你真有才。”

可是比起贺清,我又算得了什么。

端午节,宋谦来我家吃饭,陈明明让他去给贺清送水饺。

隔壁年过四十的阿姨嗑着瓜子过来串门:“贺清那丫头不是有个男朋友吗?”

陈明明笑而不语,倚在门边看着一路小跑过去的宋谦。

我蹲在旁边一直没吭声,地上被我用树枝挖了个小窟窿。我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就扔了树枝站起来:“她早跟那个男朋友掰了,信都烧完了。”

商原正在院子里运球,闻言,一阵风似的扑了过来,捂住我的嘴埋怨:“孟孟,你不是答应贺老师不说的吗!”

我翻了个白眼,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

十分钟,三十分钟,一个小时,一个半小时……

宋谦一直没回来。

陈明明去晚自修了,叮嘱我等宋谦回来后把粽子带走。我盯着桌子上凉掉的粽子和水饺,两眼发酸。突然,日光灯发出噼啪的声响,屋内瞬间陷入一片漆黑,停电了。我手脚发麻,僵坐在椅子上。

宋谦知道我怕黑,他应该会下来看看我的吧?

可敲着门奋力喊着我名字的,却是商原。

他手里握着一支手电筒,一束光照到我的脸。光线太强,我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元宝,我害怕!”

他踮起脚,用另一只手抱住我:“不怕不怕,我是男子汉,我来保护你。”

他领着哭哭啼啼的我走进屋里,好一阵翻箱倒柜:“你家蜡烛在哪里?这电一时半会儿来不了。”

我突然止住抽泣,一个激灵跳起来,拉开抽屉找到蜡烛,掉头就往门外冲。

商原在我身后追:“孟孟你去哪里?”

“我去给贺姐姐送蜡烛!”我头也不回,劈开屋外混沌的黑暗,一路狂奔爬上对面的二楼。朦胧的烛光里,我一眼看到床边的贺清清瘦的身影,被朦胧的月色勾勒出温柔的光晕。宋谦端着碗坐在一旁,温柔地把饺子吹凉,送到她的嘴边。

我几乎是飞奔跑下楼的,两层阶梯,却漫长得仿佛要走一个世纪。突然,楼梯口的一个黑影站了起来,我“啊”地尖叫出声。那人打开手电筒,把光对着自己的脸:“是我,元宝,我来照着你回家。”

白光里,照出一张凄厉阴森的脸,我“哇”地哭出来:“元宝!你吓着我了!”

抽泣声渐渐化为鬼哭狼嚎,我哪里是受到了惊吓,分明就是伤心,就像陈明明做的泡菜。我的心就这样被塞进了坛子里,发酵,变酸。

03

一个月后,我和商原初中毕业,升入了高中。不过,我在三楼的重点班,他读一楼的普通班。我每天最多的活动就是趴在栏杆上看商原罚站。升入高中后,他的聪明才智突然大打折扣,恰好又碰上一个灭绝师太当班主任,每堂数学课,他无一例外都会被赶出教室。

突然有一天,被罚站的商原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口琴,就在我郎朗背着文言文的时候,他“咿咿呀呀”吹出了声音,是一曲《送别》。尽管技艺生涩,却还是吸引了我的注意。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我放下课本,静静地看着他垂眸吹口琴的模样。他的刺猬头明明嚣张跋扈,此时此刻却温柔得像一阵风。

突然,身边有人问:“孟潇然,楼下的那个男生是你的朋友吧?他有没有女朋友啊?”

我扭头看着她一张热情洋溢的脸,心里百转千回,最后吞了口口水,回答:“他有女朋友的。”

放学回去的路上,我意外地沉默。商原还在喋喋不休地诅咒着灭绝师太,我憋不住话,忍不住开口:“元宝,今天你吹口琴的时候,我们班有女生想追你。”

他猛地一个刹车,两条腿支在地上,回头蹙眉问我:“你怎么说的啊?”

我盯着他这张看了那么多年的脸,此时细细打量,原来还是有一点帅气的。见我盯着他看,他也两眼不眨地瞪着我。我“扑哧”笑出来:“元宝,其实你挺酷的呢,下次再有女生问我关于你的事,我就帮你留意一下?你喜欢什么样的?”

他蓦地撇开头,向前骑了几米,忽地又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那支口琴:“这个送给你,我爸爸带回来的,我想你可能会喜欢。”

银色的琴面上还留有他的指纹,我小心地握在掌心,沉思道:“可是我不会吹啊。”

“我教你啊。”

夕阳像是草莓汁倒在了桌布上,是一摊怒放的红。商原的背心被吹得鼓成帆,校服外套拴在腰上,系得松了,有些摇摇欲坠。我小心地解开拿在手上,他突然站了起来,迎着风奋力踩着自行车。我吓得“哇哇”大叫,他却“哈哈”大笑起来,从路旁的梧桐树里飞出一只扑腾翅膀的鸟。

第二天,我们就被半路劫持了。那个问我商原有没有女朋友的女孩堵在车前,问我:“你就是商原的女朋友?”

“不是……”

“是!”

我们俩面面相觑,女孩蹙起眉来,我急忙又解释:“不是不是。”

商原看着我,没有说话。

“那太好了,商原我喜欢你,我要追你。”

我手忙脚乱地爬下他的自行车后座,想从前篮里取回我的书包。商原紧抓着不放,我挣了挣,说:“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我放学后想在教室里自习一会儿,你以后别等我了。”

04

商原真的没再等我,直到期末考试那天。

商原见到陈明明连招呼都忘了打,拎着书包冲到我的面前:“孟孟,我爸妈离婚了。”

他常年飞国外的科学家老爸找了个洋妞当二奶,丢下他们母子俩远走高飞了。

“以后你再也吃不到国外的糖了。”他说着就红了眼眶,拔腿就往门外跑。我急忙追出去,大院里有小孩正在玩跳房子,看到他高兴地喊着“元宝哥哥”。他听不到,钻进晾衣绳上挂着的一张床单中间。良久,有断断续续的抽泣声钻出来。

我揪住床单,半天才憋出一句:“我爸爸不也早就不回来了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惺惺相惜,我们自动忘记了这段时间的龃龉,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对面的二楼,宋谦铁青着脸跑了下来,贺清的门被狠狠地关上。很久,她都没有追出来。

商原哽住抽泣,还憋不住打了个气嗝,拉着我匆匆爬上二楼。刚进门,便看见贺清捂住口鼻冲了进厕所,捧着腹部一阵干呕。

“贺姐姐?你怎么了?要不要紧啊?我帮你去找宋老师!”

“你别去!”她一把拉住我,眼睛里有雾气升起,“我一会儿就好了,你别去麻烦宋老师了。”

商原揪着我下了楼,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掌心里都潮出汗来:“大人的事,小孩子就别管了。”

我瞅了他一眼:“你不也是小孩子?”

可话音落下,我才突然发现,他的个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冒了那么多,我得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我冷不丁问:“你和那个女孩谈恋爱了吗?”

他愣了半天,才小声回答:“我是不会谈恋爱的。”

我点了点头,显得若有所思:“嗯,早恋不好。”

大院里关于贺清的传闻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商原说,贺清怀孕了,是那个曾经每个礼拜都给她写信的男朋友的。宋谦陪着她去做了手术,然后,然后他们就分手了。

贺清走的那天,天空阴沉沉的,像是一场雨蓄势待发。我们等了很久,宋谦都没有来。

回去的路上,一向多嘴的商原格外沉默,我拖着陈明明塞给我的长柄伞默默地走着。突然,我的步伐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商原追上来时,一场大雨瓢泼而下,我红着眼睛问他:“为什么宋老师这么狠心?”

他不置可否,在我的头顶撑开了伞。

“男人都这么狠心吗?像我爸爸,像你爸爸,说放弃就放弃!宋老师那么好的人,怎么也变成这样……我那么,那么……”

哭着哭着,我就像断了气似的,一口气没喘上来。商原急忙用另一只手搂住我,在我的后背轻轻地拍。这一次,他不用再踮脚了。我的视线里是他逐渐壮阔的胸膛,我吸了吸鼻子,默默地把鼻涕蹭在他的T恤上。

雨渐渐停了,我踉跄着被商原拖了出去,他一手紧紧拉着我,一手提着我的长柄伞。老街上的路灯亮了,大院外的小摊上渐渐热闹起来。我和商原默默走过,突然听到有大人在教训小孩:“你可别跟那个贺清一样学坏了!”

我停下脚步,商原的手紧了紧,微微笑着说:“孟孟,没什么大不了的。”

路灯黄得像是打翻的蜂蜜,我盯着自己的影子,商原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我的脸颊,我的眼泪落在他的掌心。他低下头,抵在我的头顶上:“你真是个笨蛋。”

05

天气越来越热,又是苦夏。

转眼到了高三,一部分学生准备冲刺,一部分学生继续挣扎,还有一部分已经早早放弃。而商原就是第三种。他妈妈给他找了关系,两个月后就去当兵,混个几年后,回来说不定能安排个好工作。我靠在大院的铁门上,看着他举着水管冲洗头发。阳光中,我突然看到一道小小的彩虹。

“元宝,我再也不喜欢宋谦了……”

他的手一顿,接着又漫不经心地冲起头发来。我没有告诉他,在这之前,宋谦才领着新女友来过我家,那个女孩脸蛋圆圆的,和贺清一点儿也不一样。

喜欢是什么?喜欢是一场相聚,又是一场送别。

我坐在家门外的小凳子上,掏出那支口琴小心翼翼地送到嘴边。我不会吹,还是商原教过我几次。于是破碎的琴声响起——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瓢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商原的爸爸回了大院,取走了所有的证件,什么都没有再留下。

新兵入伍那天,我躲在房间里背题型,不敢想象商原戴着大红花的傻样。

我高中毕业的夏天,大院里又迎来一位新客人。

当我抬着一盆君子兰晒太阳的时候,身后有一个声音响起:“孟孟?”我扭过头,“啪”的一声,君子兰跌落在地。我看着碎掉的花盆,听到客厅里的男人在说:“明明,你听我的,孟孟还是跟着我好,以后发展空间都大些。”

陈明明隐忍着怒气:“你别想骗走我的女儿。”

“我是为了她好,也是为了你以后好,难道你想拖着女儿一辈子赖在这里?”

那晚我失眠了,在床上翻来覆去,梦里全是云遥镇的霞光夜色,白色的鸽群一圈又一圈地盘旋。

秋天再来的时候,爸爸开着一辆越野车停在了大院门口,陈明明面无表情地提着我的行李送我出门。我一步三回头地看,可陈明明回到屋子里就再也没有出来。车轮卷起浮浮沉沉,我一路盯着前方。

几个月后,陈明明打来电话,说宋谦要结婚了,准新娘怀孕了,真是双喜临门。

挂断电话,我举着筷子晃了一会儿神,爸爸的新妻子冷笑出声:“我做的菜没你妈妈做的好吃哦,不吃拉倒呗。”

我推开凳子站起来:“我回宿舍了。”

大雪纷飞,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神情恍惚。商场的橱窗里透出红彤彤的光,步行街头,圣诞老人晃着大脑袋伸手拍拍我的头,我的眼泪立刻涌了出来。世界那么热闹,我却那么孤独。我拨打商原的手机,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终于,在接近零点的时候,他接起了电话:“孟孟你出什么事了?我在站岗,不能带手机。”

“元宝,宋老师要结婚了……”我哭出声,那头传来卷着风的呼啸。

一夜睡醒,天光大亮,我揉着酸痛的肩颈,半天才想起来昨晚为什么会哭。我推门出去洗漱,突然被一个人影吓得心脏差点跳出喉咙。门外,商原直直地盯着我,一脸的风尘仆仆。

“天哪!这是女生宿舍!”我环顾四周,急忙把他拖进屋里,旋即又尖叫出声,“天哪,你昨晚还在部队里!”

“孟孟。”他轻声叫我的名字。

“嗯?”

他笑了:“你还想哭吗?我来给你送肩膀了。”

说着,他伸出手臂轻轻地环住了我,虚拢着,好像还有点儿羞涩。我并不想哭,反倒笑了起来,踮起脚,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

?

06

结婚那天,宋谦西装革履,一袭白纱登场的新娘小腹微微鼓起。宋谦带着她过来敬酒,看着我笑眯眯地问:“孟孟什么时候带男朋友过来啊?”

我扭头和商原对视一眼,然后哈哈大笑:“我会努力的!”商原一直盯着我,半天才想起举酒杯。

宋谦喝多了,待宾客散去,他坐在我和商原中间,摇摇晃晃,口齿不清地自说自话。隐约中,我听到贺清的名字。我站起身怔了几秒,扭头走出了饭店。

“当时是贺老师坚持要分手的,这不怪他。”商原的双手插在裤袋里,平头剪得短短的,腰背很挺。我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低着头静静地往前走。可脚上的高跟鞋不给力,没过一会儿就走不动路了。商原走回来,背对着我蹲下去:“上来。”

我小心翼翼地趴上去,他掂了掂,然后站起身沉默着走。停在大院铁门外时,他没松手,我也没急着要下来。路灯昏黄,飞蛾扑扇着翅膀往上撞。半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元宝,以后你还会一直在我身边吗?一个电话,你就会来到我身边吗?”

“会。”他沉沉地答。

“如果以后你也结婚了呢?”

他保持着微微弓腰的姿势,没有回答。

他的假期只有七天,最后一天,他妈妈给我打来电话:“孟孟,我们给元宝安排了一次相亲,都拖了好几天了,他就是不肯去,你帮我劝劝他?”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突然想起他背着我时宽阔的肩膀,这一年,他更像个男人了。

咖啡馆里,他替我搅拌着方糖,我默默地喝下,还是觉得微微有些苦涩。包里的手机及时响起,我借故躲进了卫生间。没过一会儿,一个年轻端庄的女孩就朝着我刚刚坐的位子走过去,并在商原的对面坐下。手机很快又响了,我掐掉,再响,我再掐掉。反复几次后,我干脆关了机。

商原是在我收拾行李的时候冲进来的,我抬眼看了看正在客厅给我往包里装腊肉的陈明明,低下声来:“有什么事在这里说。”

“你也想我相亲?”

“人总是要谈恋爱,总是要结婚的。”谁会信他少年时代的信口一说啊。

他急得红了眼:“那你呢?你为什么不谈恋爱?难道你还喜欢宋老师?”

我翻了个白眼:“他都快要当爸爸了,你别恶心我。”

“那为……”

“好好好,你放心,我会交个男朋友,回头带个洋鬼子回来好不好?”

他语塞,陈明明恰好走进来,问我:“国外能蒸腊肉吃吗?”

商原瞪圆了眼睛,看了看陈明明,又看了看我。我合上行李箱,淡淡地回答:“我要去德国交换一年,我们这个专业都这样。”

“孟潇然!”他突然喊出我的全名。

他从来都不这样,从小到大都是“孟孟,孟孟”地挂在嘴边。我知道他生气了,心里发虚,却还是硬着脖子抬头看他:“我在哪里读书不都一样?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陈明明突然眼眶发红,揉了揉眼睛退出房间。商原握着拳头杵了半天,最后才倒吸一口凉气,想说点什么,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跑了出去。

过了好久我才垂下头去,他长得真高啊,我脖子都酸了。

收拾到最后,我在书桌的抽屉里翻出了一支口琴,摸索着放进了口袋里。

第二天,我比他率先离开了云遥镇。那群鸽子真可爱,每天傍晚要飞一次,每天清晨也要飞一次,我回头看了看盘旋的鸽群,坐上了不会回头的巴士。

07

德国的生活,老实说,并不是太难熬,毕竟不用看爸爸新妻子的脸色。

只是勤工俭学几乎占据了我所有的时间,陈明明不舍得打国际长途电话,便找宋谦给家里装了网络。每晚临睡前,我都会和她讲几分钟视频电话。她絮絮叨叨跟我说,宋谦的孩子生了,我随便地应付着,仿佛那已经是一个遥远的名字。

她又说,元宝好像还有一年就退伍了,家里给他安排了一门亲事,但他没同意。

我抱着手机翻了个身,感觉困意来袭,好像也只敷衍着说了一句:“他才多大,着什么急啊。”

那天清晨醒来,我发现手机显示有一个未接来电,来自国内。我打过去却没有人接听,想来是陈明明又不舍得接通了。到了下午,那个电话又来了。此时我正在小酒吧里打工,还没到开店时间,店里安静得很,只有法文歌曲的背景音乐。

“孟孟?”

只一声,就把我拉扯回了云遥镇。我这才惊觉,我跟他已经一年没有联络了。

“你过得还好吗?”

我看了看手里拿着的抹布,笑了笑:“挺好的,你呢。”

这么陌生的对白,令我们两人都尴尬起来。一起共事的调酒师恰好调了一杯酒送过来,用笨拙的中文喊我的名字:“孟孟,我爱你。You have to try this。”

我掩住电话,嘲笑他蹩脚的发音。再回过神时,商原已经恢复了淡淡的口吻:“这么晚了,你还没回家?”

我看了看手表,才下午三点,哪里晚,他怕是忘了时差吧。

我正要开口解释,他又急急地开了口:“早点休息吧,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再见。”

我握着手机发愣,调酒师给了我一个眼神,老板已经进店,于是我也匆匆吐出“再见”,几乎等不及便抢挂断电话。

一年后,我回了国,顺利毕业,实习单位直接雇佣了我。爸爸的新妻子突然关心起我来,张罗着给我介绍男友。婉拒多次后,她终于失去了耐心:“你总不能一辈子靠着你爸吧,他还有我们母子俩需要照顾呢。”

当天我就搬了出去,临时找了间又小又旧的租屋落脚。陈明明照例每晚给我打电话,我说一切都好,就是有点儿想家。她笑着骂我没出息,让我听爸爸的话,好好发展。

直到一次户外拓展,公司那个年轻有为的老板当众向我下跪,手里捧着一枚闪闪发光的钻戒。我吓得连连后退,说我不相信感情,也不相信婚姻。他将钻戒塞进我的包里,扬言会让我相信的。

那晚我留宿在爸爸家里,半夜听到他们在卧室里交谈:“老孟,孟孟这婚事成了,就不会拖累你我了。”

而陈明明在电话里说:“孟孟,你喜欢才好。”

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也没有谈过恋爱,我只想结一次永不会离的婚。

带陆永辉回云遥镇订婚的当天晚上,我接到了商原的电话。我“喂”了半天,他也没有开口。良久,他突然叫我的名字:“孟孟。”

“嗯?”

“你开心吗?”

我想到陈明明脸上挂了一整天的笑,迟疑着点了点头:“嗯。”

“孟孟,你说我当兵是不是错了?”

“怎么了?你遇到不开心的事了?和人打架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千万不要和别人起冲突,打架更不行!”

他在那头笑了一声,极轻,又过了好久,他突然说:“五年啊,五年我就见了你五次都不到,孟孟,我错过了好多好多,真的,我错过了好多啊……”

陆永辉这时正好走进来,一脸不耐烦地拽下领带:“这地方的灰也太大了。”

我急忙掩上手机:“好了元宝,我挂电话了。”

他没说完的话,被一阵寂寞的电波淹没了。

半年后,我升了职,加了薪,在爸爸的帮助下凑首付买了一套小公寓。可就在这间我精心布置的小屋里,我捡到了一根跟我不同发色的长发。我几乎面不改色,打扫,清洁,在洗衣机的轰鸣声里,我滑坐到地板上。我翻出商原的电话,刚拨出去,很快又挂断。我已经不是个小孩,可以做个不动声色的大人了。

在所有人费解的眼神里,我辞了职,收拾了行李四处云游。两个月后,我在香格里拉的客栈里做了一个梦,梦到云遥镇如血的残阳,凄美而绝艳。梦里,我几乎快要窒息,心脏难以跳动。客栈老板把我送进卫生所,因为高原反应,我差点失掉半条命。

一周后,我带着一身的疲惫回到云遥镇。

08

又过了半个月,宋谦的宝宝抓周,我试图联系商原,他的电话却变成了空号。隔壁阿姨来串门,问到陆永辉,陈明明伸出食指:“嘘,孟孟已经取消婚约啦,以后别再提了。”

我起床打水,洗脸,洗头发,陈明明拿着毛巾帮我擦。我走到院子里去晾,宋谦抱着小娃娃走到我身后,沉默很久后突然开了口:“孟孟,你还记得贺清吗?现在的你,真是越来越像她了。”

我四肢僵住,半晌才回过头。他金丝边的眼镜后,是一张模糊的脸。

我问他:“宋老师,你有商原的新号码吗?他好像换了个地方,之前的手机打不通了。”

宋谦有些诧异,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半晌才回答:“你不知道吗?”

那一瞬间,我仿佛耳鸣了。

路过云遥中学的门口,我听到一阵熟悉的口琴声,是一群小孩在唱《送别》,声音参差不齐,歌词念得也不清楚。可我却停下了脚步。风声簌簌,身后的香樟树树叶哗哗响着,宋谦的话一直回荡在我的脑海中。

“不知道商原为什么突然临时请假出部队,路上不小心出了车祸,伤到手臂,最后截肢了。他跟我们说一出院就要去高富帅手里抢回你,我以为他说的是真的,他从小就那么喜欢你。”

我想起在香格里拉的那一夜,自己为什么会突然窒息。

我没有找到商原,他被他的父亲接到国外去做复健了,他的妈妈给我留下了一封信。那封信上的字迹不是商原的,他已丧失了书写能力。

孟孟:

我一直努力想要让你相信一件事,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爱情的。

有的爱情,也许坚持不到永远,像你我的爸爸,走到一半就散了场。

有的爱情,也许无法晶莹无瑕,像是宋老师,却因为遗憾,而变成琥珀长留心中。

而有的爱情,是日升月落,是斗转星移,无时不刻,毫不停息。孟孟,我想给你那样的爱情。

可惜,我再也没有办法在你哭泣的时候拥抱你了。

如果你看不到这封信,那自然是最好的,你会拥有更灿烂的前程,更美好的人生。

如果不幸,你看到了这封信,那么请原谅我自私地一厢情愿,千万忍住不要哭,我可没有手来给你擦眼泪了。

P.S:这封信是我找人写的,被强制修改了无数遍,希望能有那么一点儿文采。

元宝

口琴声还在悠扬地响着,我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掐进了肉里。

“元宝,以后你还会一直在我身边吗?一个电话,你就会来到我身边吗?”

“会。”

如果没有说过那些话就好了。

如果我没有那么迟钝就好了。

我靠着香樟树蹲了下去,天空中有鸽群飞过楼顶,飞过大院,飞过老街,飞过香樟树,飞向残阳如血的天的尽头。

有一个男孩,等了我二十年。

从现在开始,换我等他。

哗啦啦的风中,只听到孩子们的歌声在回荡:“今千里,酒一杯,声声喋喋催。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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