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酱和任朦朦坐在沙发上，喝着自己按照米达先生的指示沏的茶。
壁炉里的电子火一直在燃烧着，室内温暖如春。
“阿兹海默症。刚开始不算严重，也就是每个月发作一小时，但是还没过几年，就成了现在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会把我完全忘了......”米达先生依然握着Vicky的手，馒头趴在他们两人脚边，“这两年我眼睛又不行了。我们没有孩子，幸亏当时阿刃过来帮我们张罗，为我们请了钟点工，还给我带来了馒头。后来又有小萍她们做志愿者的小朋友常常来看望我们，我们总算没那么晚景苍凉，呵呵。”
难怪院子里的草坪仍然有被打理，但是看来钟点工打理得不算太上心。程酱心想道。
这时，任朦朦望了他一眼。
程酱心领神会，问道：“米达先生，我在整理阿刃的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本书。这是一本小说，书名叫作<TH的人间冒险>，不知道您有印象吗？”
米达先生想了一会儿，摇摇头：“完全没有听过。”
“您再想想呢，这本书我相信跟阿刃的遇害有很大的关系。”程酱稍微焦急起来。
米达先生又再想了想，还是摇摇头：“确实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很奇怪，听过应该不会忘记。”
“是吗......”
“抱歉啊这件事帮不上忙，不过，”米达先生提高了一点声音分贝，“上次你来见我之后，我认真地想了想，决定告诉你们一些阿刃的事情，也许对你们有所帮助。你们跟我上二楼来。”
米达先生让馒头继续陪着Vicky，自己杵着手杖，步履稳健地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上得二楼来，居中是一条走廊，走廊两边有几个客房和阳台，而最里面的房间，则是一间宽敞的书房。
跟着米达先生走进书房后，程酱看到有一个简易沙发，一张书桌，两个旋转椅，还有一台电脑和打印机，除此以外则是满满当当的书架。书架上有很多学术类的书籍———离电脑近的书架上多半是基因生物工程类和人工智能一类，而较远的书架上则是医学类的书籍偏多。
米达先生在电脑前的旋转椅上坐下来，示意二人坐在沙发上。
“这里是我和阿刃这两年工作的地方。”米达抚摸着书桌，似乎在怀念着阿刃，“我年轻的时候，是一名外科医生，当时还算挺有名的，是英国少有的华人外科手术专家。”
程酱和任朦朦都有点意外，没想到这个老人竟然曾经是名外科医生。不过细细想来，他即便眼盲也能修复文物的灵活稳健的双手、书架上的医学书籍等等，似乎都是证明。
“十年前，我做完最后一次手术，就从此离开了手术台，和老伴Vicky一起生活在这里。我们过了几年幸福的退休生活，她不喜欢旅行，所以我们基本上哪儿都没去，就在爱丁堡，最远也就去了次高地的天空岛，呵呵。但是好景不长，大概五六年前，Vicky就出现了阿兹海默症的前兆。”
“我太清楚阿兹海默症的可怕了，没有药物能够医治。但我绝不愿意放弃她，所以我咨询了所有的曾经的同行，找到了唯一一个可能的方法———就是基因层面的治疗———但是，这个方法在全世界都还是个没有攻克的难题。我找了全球最领先的医院和高校，那里的专家都没有办法。”
“但我仍然不愿意放弃！我绝不能想象我的Vicky变得痴痴呆呆，连我都不认识。她曾经是个那么聪明灵动的妙人儿......”
“所以，我决定亲自动手研究。好在我有过医学方面的基础，对做研究并不陌生。我通览了几乎所有关于阿兹海默症和基因治疗方面的论文，发现有一个方向是过去几十年没有研究过的空白，那就是把基因治疗与人工智能相结合。”
“所幸，最近这些年，人工智能的发展很快，把这两者结合起来的研究也越来越多，我看到了希望。”
听到这儿，任朦朦不禁连连点头。
“但不幸的是，两年前，我的视神经意外受损，从此成了个瞎子。”米达先生自嘲地摇摇头，嘴角露出要强的笑容，“那时候，Vicky的症状也越来越严重。我第一次感到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我痛恨那种无力感。”
“但就在那时候，阿刃天使一般出现了。把我从自暴自弃的志愿者工作中拉了出来，给了我巨大的希望———她竟然是一名钻研人工智能的研究生，而且极有天赋———她愿意帮助我继续我的研究。每周六，我们都会见面沟通，一起完善这个研究，并且构筑成论文。”
“我原本的研究中，基因治疗领域走在前面，人工智能相对滞后，而她的加入，完美地弥补了这个空白。她很聪明，除了自己研究，还懂得利用高校的资源，因此爱丁堡大学领先的AI研究成果第一时间都会被我们知悉和运用。”
“这半年里，我们的研究取得了一些突破，虽然离最终的结果还差得很远，甚至都不知道有没有走到终点的那一天，但是，能够为Vicky做一些事情，是我这个老头唯一的目的......阿刃很善良，她明白这一点，仍然愿意全力帮我。”
“而我也乐于见到阿刃在工作中愈发投入。忘我的工作让她似乎慢慢从过去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这也有你的功劳，小程，在她的口中，你是一个很好的男朋友。”
程酱内心激荡不已，眼眶也有一些湿润。任朦朦的表情则无悲无喜。
“可怜啊，她死的太让人遗憾，这个不幸的孩子，总算要走出曾经的阴影，却......”米达先生稍微控制了一下情绪，继续说道，“小程，正如我之前说的那样，关于阿刃的过往，我会告诉你，但是其中涉及到了其他人的部分，我就必须要保密，希望你们理解。”
“好的。”程酱望了望任朦朦，然后说道。他发现任朦朦脸色不是太好。
“你们知道阿刃来英国的这十年里从来没有回过国吗？”米达先生幽幽道。
程酱一愣，然后开始回忆。确实没有听说阿刃回过国，甚至没有听她说起过她的家庭和父母。
“这是因为，她在国内已经没有家了。”
这时楼下似乎传来一点动静，米达先生认真听了一下，随即示意没什么。
“阿刃的故乡在苏州。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一个美丽的地方。但是十年前，那里发生过一起骇人听闻的惨案。”
“有一个五口之家，爸爸妈妈、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本来幸福富足地生活着。但有一天，在这家服务了七八年的保姆突然纵火，把全家烧成了白地，五口人只剩下一个活了下来。”米达先生缓缓摇头，沉重地说道，“那个保姆本来只是想偷东西，为了销毁偷窃的证据，于是打算在夜里用火烧了储物间里的储物柜。结果，火势太大没法控制，保姆自己逃出了主人家，而在家里熟睡的人全部被活活烧死......”
“唯一幸存的，是那天去参加野外夏令营的小女儿。那一年，这个小女儿才14岁。”
“这个惨案一时成为了舆论的焦点，那个保姆被判了死刑。但是，这个来自农村的保姆阿姨在服务的七八年中对这一家人非常好，深受三个孩子的喜爱，她这次偷东西仅仅是想要把已经过期的进口保健品带给养在农村的小儿子。”
“幸存的小女儿是被这个保姆带着长大的。”
“她在开庭宣判那天出席了法庭，当场提出请求，希望免去这个保姆的死刑。可以想象她经历了怎样的心理挣扎，才做得出这样的决定。”
“没想到的是，这个保姆当场发狂，发疯似地冲向她，嘴里叫嚷着不用她的同情，说她恨死了她们一家人。”
“法院当然驳回了小女儿的请求，扣押了保姆。死刑会在三天后执行。”
“执行的前一天，保姆在狱中撞墙自尽。”
“据看守说，她从法厅出来后，就一直在牢中念叨着一句话：对不起。”
随着沉沉的一声叹息，书房里安静得一根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
半晌，米达先生才继续说了下去。
“这一切都结束后，这个小女儿表现出了超出年龄的平静。她委托律师处理了父母的家产，将国内的所有一切全部变卖，然后申请来到英国念中学，从此开始了在这边的生活。”
“后面的事情，你们就基本都知道了。”
程酱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从未想过阿刃背负着这么沉重的过去，经历过这种炼狱般的人间惨剧。
“这个小女儿...就是阿刃是吗......？”他用梦呓般的声音问道。
米达先生缓慢地点点头。
任朦朦也是面如寒霜。
“你知道这些吗？”程酱问她道。
任朦朦摇摇头：“我只知道她父母都去世了，但不知道发生过这些。”
众人一时无话。
终于，米达先生站起身来，似乎用尽了全部的力气。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阿刃的悲剧就是如此。据我所知，她来到英国之后，总算没有再遭什么罪，遇到的都是待她不错的人。这次她被杀的事情，会不会只是一个意外？”
程酱此时头脑已经无法思考，只觉得困倦乏力，想要一觉睡过去忘记这一切。
这时，一旁传来任朦朦坚定的声音：“这绝不是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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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跟随米达先生走下楼，刚到楼梯的一半，突然听到一阵悦耳的钢琴声，竟然是激昂的《克罗地亚狂想曲》。
听到钢琴声，米达先生狂喜起来，大叫：“Vicky！Vicky！亲爱的！我来了！”
钢琴声顿时停下，Vicky施施然走了过来，步态轻盈，眼神灵动。
“亲爱的米达......哦不，你的眼睛怎么了！”Vicky捂住嘴。
“没事，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记得吗？两年前的事情了，别担心亲爱的......”
“哦对...我想起来了......亲爱的抱歉我最近记忆不太好......”Vicky抱着米达，吻着他的双眼，然后才看到程酱二人，“啊真抱歉，忽视了两位小客人！”
“啊，对，这是两个很好的小朋友。专程来看望我们。”
“啊太好了，这样的话，我要赶快下厨做午餐来招待你们！哦都已经中午了！没事，我动作很快！冰箱里有菜吗亲爱的？”Vicky利落地走进厨房。
突然，她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身问道：“亲爱的，我记得还有一个经常来看望我们的小姑娘，今天没来吗？”
米达笑道：“嗯，她回家去看她的家人去了，暂时来不了。”
“是吗？我记得她对我们很好。祝她好运！”
“是的，她会很幸福的。”
眼前发生的事情与之前变化太大，程酱不知道该不该真的留下来吃饭，望了望任朦朦，又望了望米达先生。
米达先生好像能看到一样对他们说道：“请留下来吃饭吧，她很开心，人多对她有好处。拜托你们。”
程酱还在犹豫，身旁的任朦朦已经脱下外套，一边说着“Vicky我来帮忙”，一边走进了厨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