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OPPO店贴完膜，再去奶茶店点了一杯蜂蜜烧仙草。
相比于小村庄，明前镇的早晨更显忙碌。天微亮的时候菜市场已经开始摆起了摊，勤快的老人们在小广场上打完了太极后便去买菜，遇到熟悉的人便会互相寒暄吃了没有。隔几步就会出现一个摩的司机的“据点”，烦着问你去哪里。明前六中距离新家不远，出门右转直走，两个红绿灯之后再左转，再过个红绿灯就是了。有一条学生街，卖着炸鸡奶茶烧饼S县小吃兰州拉面砂锅黄焖鸡，文具店是必不可少的，支持代网购，老板也有偷偷卖烟酒。林玥欣有时候会在晚自习后去天台，看见几个男孩在上面抽着烟喝着啤酒，自己就偷偷地溜走了。
他们不坏，有几个还是学霸，只是到了夜晚才会露出不为人知的一面。
中午，太阳高挂头上，行道树上的蝉叫得火热，气温仿佛要把人烤化掉。林玥欣摇晃着剩下半瓶蜂蜜烧仙草，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装有空调的奶茶店。
到家时额头上已经布着细汗，林玥欣去厕所洗了把脸准备去房间开个空调。
房间里多了个熟悉的书架。
书架上满满的书，都是自己的。
李程用毛巾擦着汗，笑着说：“今天早上回去了一趟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遗漏的东西。你房间的书架还有书我看了半天，觉得丢了也可惜……哎哟好了别贴我身上了，大热天的我都是汗。”
明前六中准高三生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暑假，开学也比高一高二生早一星期。
黄大山站在讲台上，灯光反射在镜片上令人看不清他睿智的眼神。第一个晚自习，没有人缺席，他很满意。
“把手头的笔都放下吧，这个时候赶暑假作业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在这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你们是否有按老师的要求完成作业还有复习？你们的复习是否有目的性，还是只会刷题？我每次强调的精读教材，你们有谁能真正做到了？期初考下周举行，你们有没有信心？是骡子是马这回都拉出来遛遛……”
董敏凑在林玥欣耳边：“这说的依旧是换汤不换药。”
林玥欣没有理她，研究着地形图。
期初考，林玥欣在亭子里躺了一个月后依旧是一匹马，董敏读了一个月的书却成了半马半骡的究极交配。
假期是赶超别人的最好时机，嗯。
温陵市的夏天比其他地方要延续更长时间，直到十一月份在街上依旧是穿着短袖的人。然而凛冬也同样来得猝不及防，一场雨，一阵风，人们透过窗外看，懂了，开始拿出压箱底的长袖了。
李昆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阿尔兹海默症越来越严重，六亲不认。林晴每天给他播放电视里的戏曲和交响乐，李昆就坐在椅子上歪着脖子看，有没有看进去听进去谁也不知道。有时候他电视也不看，就望着客厅里挂着的一张灰白的女人相片发呆。
她是林玥欣的奶奶。自打林玥欣有记忆以来，奶奶就一直挂在墙上和蔼地注视着全家人。
“她是谁？你还记得吗？”
李昆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半晌，用卡着痰的喉咙沙哑地反问林玥欣：“你又是谁？”
他的脾气上来了，吵着要喝蜂蜜水。
林玥欣拿来了药。
“吃完药再喝蜂蜜水。”
李昆听话地吃了下去，又吐了出来，弄脏了林玥欣的衣服。她放下手中的水杯，到爷爷的身后给他搔痒。
“舒服吗？”
“舒服。”
她停下了手：“听话，把药吃完了就可以喝蜂蜜水了，然后我再给你挠。”
他成功地吞下了药，像在吞匕首。
“真乖。”
爷爷捧着搪瓷杯欢快地喝着蜂蜜水，林玥欣也没有食言，帮他继续挠痒痒。
呼噜声响了起来，他睡着了，水杯里的水洒在了裤子上。
李程轻拍着林玥欣的肩膀示意她换下衣服该去学校了。
秋雨下了一整天。
林玥欣放下了笔，伸了伸懒腰。她将脸颊贴在窗户上，微凉。外面昏暗且模糊，只能依稀分辨出操场对面主席台上闪闪发光的“自由、平等、公正、法治……”她开了窗，细细的雨丝打湿了睫毛，董敏打了个哆嗦。
晚上九点，晚自习结束，董敏和其他住校生回宿舍，林玥欣走路回家。
解开伞上的扣子，从书包后面翻出手机，差不多三四首歌的时间自己就能到家，林晴应该会给她煮碗扁食汤当宵夜吧。
林玥欣等来的是母亲的微信：“你顺便去一下老张的馆子把你爸叫回来，别喝个没完没了。”
她叹了口气，戴上耳机，裹紧外套撑起伞进入黑夜中。
“手牵手一步两步三步四步望着天，看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连成线。”
林玥欣一步两步三步四步地避开着水坑，天上也没有星星。
老张的小酒馆开在一条巷子里，夹在卖水管的和卖海鲜的中间显得十分唐突。非周末时段，门口空荡荡的也没有车子停靠，馆子里的灯也十分昏暗。
推开门，风铃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音响里播放着上个世纪的country music。
“三个6！”
“四个2！”
“四个6！”
“你四个六那我再加一个，五个6！”
“我开你你有五个6吗？”
“你他娘的！”
老张脖子一伸，头一仰，喉结上下跳动着，李程红着脸笑着，将隔壁店买来的椒盐泥鳅嚼得嘎吱响。桌上六瓶贝克，桌底下十四瓶倒着的百威。
“哟，这不是你女儿嘛来来来坐下喝一杯……”
“哎哎哎，小孩子不能喝酒。”
林玥欣后退两步，不小心踢到了脚边的空玻璃瓶，声音很快被country music加上两个大老爷们的互相斗嘴声给盖住了。
“你咋来了！”李程大着舌头问道。
“我妈叫你喝差不多了就回去了！”
李程看了看表：“五点四十五……啊不对，九点二十五分，这不还早嘛！等我把酒喝完再说，很快的。你先回去吧，听话。”
林玥欣把头摇成拨浪鼓：“不行，我得亲自把你带回去，不然我不好交代。”
“这样啊，”李程环顾了一下四周，那你就去吧台那先坐坐吧那里光线比较好你还可以再读会儿书。”
你是爹你说的算好吧。
她无可奈何地转移阵地。吧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杯，柜台上也放着许多不知名的酒，有些不是喝的——一瓶路易十三和一瓶格兰菲迪拿来镇场面。
还有一位穿着白衬衫的男生在吧台里背对着林玥欣，酒保？都没顾客了还在这工作呢，趁早打烊吧。
她没去理他，选个地方坐下，翻出了《英语词汇3500》。
“要什么喝的吗？”
林玥欣吓了一跳，男生转过了头，左手一块布右手一对威士忌杯。
她望着他，他望着她。
这要是董敏，肯定会兴奋地扯着林玥欣的袖子：“玥欣，我要是做了他女朋友那我要吹一辈子！”
十分干净的脸，梳得毫无杂乱的三七，眼睛里散发着千万少女的梦，那双修长的大手握起来一定很温暖……
“我……”
衬衫男笑了笑：“你是李叔叔的女儿吧，父亲有一两次提起过你。我叫张文宾。”
抑扬顿挫的声音，像是在念诗。
“你好……”林玥欣紧张得将“3500”合上，脑子里二十六个字母四处飞扬。
张文宾放下手中的布和酒杯，从柜子里拿出一盏透明的茶壶还有一罐花茶。
“你应该是高三生吧，那就不能喝酒了。我给你泡一壶洋甘菊茶吧，明目、退肝火、增强记忆力、提升睡眠质量。”
林玥欣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憋出了一个“好”字，张文宾已经将菊花茶泡好，轻轻地放在林玥欣的右手边。她倒了一杯，吹开热气，小吮一口。
微苦，回味有甘香。
气氛有一丝尴尬。
林玥欣率先打破了沉默，开启尬聊模式：“你是在哪上大学的？”
“不远哦，就在本市。有空的时候就回来帮父亲打理一下店。”
本市就一所温陵大学，985，林玥欣目前达不到的高度。
“好厉害。”
“还好啦。你是文科生还是理科生？”
“文科。”
“我以前也是读文科的，现在学的是经济，以后可以互相交流一下。”
“可是我以后想报考中文系。”
“好吧。”
……
张文宾放下手中的酒杯，从墙上取下一把吉他，坐在长腿椅上，调了调音，夹上了变调夹，左手摁住和弦，右手修长的手指在六根弦上跳舞。
很轻柔，轻柔中带一丝忧伤，她听到了山间鸟鸣、田中麦浪还有小船行驶在水面上波浪拍打在岸边的“哗哗”声。画面中应该还有一位姑娘眺望着远方。
“好听，这是什么歌？”
“《秋酿》。”
张文宾深吸一口气，薄而有力的嘴唇唱了起来。
春天的麦芽酿成秋天的酒啊
摇曳的烛光闪烁他的脸庞
喝下这杯微醺的陈酿
睡梦中你披上那件红色旗袍
别让眼泪晕花了妆
美丽的新娘
他为你采摘的鲜花
是最独特的嫁妆
本是一首女生的歌，在他低沉有磁性的声音里竟毫无违和感，更像是一位痴情的男子在村口榕树下抱着把吉他每日每夜地弹着呼唤自己心爱的人归来。
“真好听……真好听……”
林玥欣的眼睛里柔情似水，仿佛有什么东西很快就要滴下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低下头。
蓝调停止了，吉他安静了，张文宾也不唱了，林玥欣可以听见自己胸腔里小鹿乱撞的声音还有窗外的雨声。
灯光突然暧昧了起来，这个时刻本应该会发生点什么。
“四个1！”
“我靠四个1你都敢喊出来我开你你给我拿四个出来！”
“不好意思，我豹子，六个1。”
“六你奶奶！”
老张艰难地坐直身体，也不用杯子了，左手捂着肚子，右手握着瓶子对口吹，然后重重地放下，再用湿漉漉的右手捂着嘴巴跌跌撞撞地跑向了厕所。
今晚这战，李程杀敌一千，自损六百。他站起身，摇晃了一下，稳了。
“女儿，我们走！”
林玥欣连忙收拾好书包，将杯中的菊花茶一饮而尽，然后扶住自己的父亲。她问：“张叔叔没事吧？”
“都是小打小闹。”
“真是不好意思啊。”林玥欣向张文宾道歉。
“哪里的话，他们开心就好。”
“我们先走了。”
林玥欣推开了门，风铃再次摇晃起来，外面的雨停了，一只野猫打翻了垃圾桶，跑到马路中间舔了舔自己的后腿，路灯将它的影子拉得很长。
“等等。”张文宾跑了出来，“你叫林玥欣对吧，可以加个微信吗？”
啥？微信？剧情发展这么快我还没好好准备……林玥欣看了看父亲，父亲假装没看见，将手插进口袋走上街道，嘴里哼着张国荣。
“好吧。”林玥欣拿出手机，将自己的二维码展现给他。张文宾掏出自己的iPhone 6快速解锁，扫了一下。
“OK，很高兴认识你。”
如果将男生的笑比作酒，那他至少属于皇家礼炮级别。
林玥欣不想醉倒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道了声“再见”后，连忙追向李程。
“爸，你走那么快干嘛！”
“你们不是聊的挺火热的。你给他微信了？”
林玥欣直跺脚：“我能不给嘛，在那种场合。尴尬死了！”
“唉，”李程似乎还没从轻飘飘的醉意中解脱出来，他伸了个懒腰，“年轻就是好啊，我们都要老了。”
“别，你还年轻呢。你还可以再跟张叔叔‘头破血流’拼个几十年。”
“哈哈哈，再拼个几年，就该养生了。到时候你也差不多结婚了，我们有空就帮你带带孩子……”
结婚……很遥远，也很接近。这是林玥欣从来不敢想的事情，她没有谈过恋爱，不懂那些爱情是实是虚。看着身边早恋的同学有的恩恩爱爱有的闪电分手女的哭得稀里哗啦男的约男的网吧开黑，自己也是云里雾里。林玥欣除了瘦点黑点，五官还是很清秀的，再加上自己学习成绩好，也会有几个男生接近她。但是她对每个男生的态度都是一样的，不会太疏远也不会太接近，一旦谈及到超出界限的情感有关的话题林玥欣会瞬间冷淡。
“你觉得张文宾那小子怎么样？”
冷不丁地李程突然问起这件事，正在想事情的林玥欣没有认真听，随口回一句“还不错啊”，等到反应过来脸上直发烫。
“有些事情，我们也不好管了，你自己要把握好分寸，时刻要保持理性，我们可就你这么一个女儿。”
李程突然十分清醒地说出了这句话。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他不再看一脸茫然的女儿，嘴里继续哼起张国荣。
林晴用手指狠狠地戳着李程的脑门，压低着声音：“有能耐啊，你们一老一小的还敢晃悠到这么晚，爸要是出事了你还在喝酒后悔死你吧！”
李程吓了一跳：“爸出什么事了？”
“睡了。”
“哦，吓死我了。”
“玥欣，桌上那碗扁食汤快吃了吧，再放该坨了。”
李程笑眯眯地问道：“那我的呢？”
“你的？阳台上那盆衣服。”
有点饱。
洗漱之后回到房间，想了想今天单词似乎还没背，十一点十五分，嗯，再读个一小时吧。
“叮咚”。手机传来了微信消息提示音，她皱了皱眉头点了进去，瞪大了眼睛。
张文宾发来了一个龇牙的表情。
林玥欣想了想，回了一只金馆长。
张文宾：“哈哈，斗图吗？我可没那么多表情包。”
林玥欣：“我也没什么表情包，都是从别人那看着蛮有意思就存下来的。”
张文宾：“这么迟了还不睡？”
林玥欣：“这哪里算迟了，我们高三生十二点睡都太早了呢。这不刚拿出英语你就发消息来了。”
张文宾：“啊，你在复习啊，是不是打扰到你了。”
林玥欣汗颜，连忙敲打屏幕：“没，没有的事。我都会，只是再稍微看看。”打完字她内心自嘲一下：呵呵，表里不一的女人。
张文宾：“这样啊，你学习成绩一定很好吧。”
林玥欣：“我有点儿偏科，语文比较好，数学稍微弱一点，文综比较稳定，英语也还好吧。”
张文宾：“想好报哪所学校了吗？”
林玥欣：“还没呢，省考和一模都还没开始也不好给自己定位。”
打完这段后她想了想，继续反问了张文宾：“大学生活怎么样？我其实蛮好奇的。”
张文宾发了个思考的表情，过了几分钟后发来了这么一段：“这么跟你说吧，不要把大学想象得太好，以为自己解脱了。高中忙得理所当然，大学会忙得莫名其妙。上课的话每门课的教室不是固定的，你一天如果满课那得多跑几趟。期末考试及格线60分，没达到就没有学分，要补考，补考没过就要交钱重修，重修的学分一旦超过一定数字肯定不会让你好过。我们学校是学业警告，再多点可能就拿不到学位证。相反的，你成绩够好，就能拿奖学金。如果你加入的部门和社团多，就会有很多大大小小的会议和聚餐，其实很多都是无关紧要的，但是你能从这些团体活动中看到许多人生百态，也可以认识许多有趣的灵魂甚至是你的另一半。”
原来如此，林玥欣发了个OK的表情，然后起草下一段：“那你有交到女朋友吗？”
诶，我在想什么？我这打的一段什么字？我为什么要这么八卦，他有没有女朋友跟我有什么关系？
林玥欣心脏狂跳直冒汗，哆哆嗦嗦地删除，差点按成发送，然后重新发了一段:“那我还蛮期待的。”
张文宾：“欢迎报考我们学校，哈哈，以后做我的学妹。”
希望如此吧。她想着得赶紧终止聊天，不然今晚算是白费了。
林玥欣：“再考虑吧。我得继续复习咯。”
张文宾：“好的，加油。晚安。”
聊天结束后，林玥欣没有关掉手机复习，而是口是心非地点进了张文宾的朋友圈。
他的朋友圈都是分享大学生活，满满的正能量：晚会表演、学生会聚餐、校运会、社团合照、班级合照、宿舍生活、游戏战绩截图……
在大合照里，张文宾身边从不缺女生，有几个打扮精致，花枝招展，笑得血盆大口仿佛要一口咬掉他的脑袋。
新的朋友圈。
张文宾：“今天我重新认识了一位‘失联’了十几年的故人。”
配图是一张老照片，那是林玥欣最熟悉的地方，做梦也想回去的小村庄。秋季的麦浪金黄，隔着屏幕似乎都能闻到香味，3岁的林玥欣头发没有很长，像个小蘑菇，穿着粉红的裙子，手握着一根用筷子盘成一团的麦芽糖坐在拖拉机上，身边是一位穿着白色背心年龄稍微大一点的男孩，向拍照片的人挥舞着手。爷爷坐在驾驶座上，叼着根烟龇牙咧嘴。拖拉机身后稻草飞扬，如同开了烟花。
再给爷爷年轻六七十岁，他一定也是个孩子王。
一两颗豆大的泪珠滴在了手机屏幕上。
触碰到自己内心最柔软的地方，林玥欣一下子变得十分脆弱。
那段被遗忘的时光，渐渐地回升出她的心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