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扬起沙尘,暴雨已歇。
赵惜月在短暂地失去言语后快步地走到恸哭的乔柳身后,从地上强硬地将她扶起。
“不要在这里哭。”
她将乔柳额前被泪水打湿的长发别到耳后,看着她饱含泪水的双眼。
“你父亲一定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乔柳却别过头猛地推开她的手,踉跄地继续跪倒在尸体旁。
赵惜月明白她此时的痛苦,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这里轻易地送掉性命,周围人群已四散逃散的差不多了,剩下的只有被重伤后性命尚未了绝躺在地上哀鸣的“尸体”们。她们倘若站在这里,不一样会儿打扫残局的士兵们就会发现这两个漏网之鱼。
她打定了主意,在乔柳面前蹲下,伸出两只手抬起乔柳惨白的脸。
“你得听我的,离开这里,你父亲希望你能健健康康地活着。”
乔柳脸色惨白,嘴唇上血色尽失,鼻翼耸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声。她喃喃道,“就算我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娘走了,爹现在也……”
赵惜月没有继续劝她,她深知这种痛苦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缓过来的。她只是匆忙地将乔柳身上仍背着的几个包袱扔在了地上,拽着她的手肘从地上拉起身,向最近的一处民宅里靠拢。
沿途踩过多少尸体她已经记不住了,多少将死未死的人扯着她的脚踝求救她也只是别过脸当作视而不见,她倘若能保全乔柳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没有能力关注更多人此刻悲惨的人生结局。
她们躲进的是沿街一家普通的住宅,一方小小的四方庭院,种着一株沙枣树,现在叶已落尽只有光秃秃的树干在寒风中索索发抖。房屋原来的主人似乎并不宽裕,虽地处城池里却也只有几间低矮的小房,连炉灶都是在院里一个低矮的小棚子里没有遮挡。
沙枣树上牵着的晾衣绳上还零星挂着几件大人和小孩的换洗衣物,被昨夜的雨水淋湿惨淡地落在地上。房屋的主人却已不见踪影,不知是随着混乱的人群继续在城中逃窜还是已丧命于那些地狱里来的恶鬼手里。
门外混乱已经过去,逃窜的流民和一心想要赶尽杀绝的士兵们留下一片狼藉后便离开。赵惜月稍稍放下担忧的心肠,将已经哭到喉咙嘶哑说不出话,麻木如木偶的乔柳安置在院子里。
她需要一些水,她走近那几间低矮的平房,屋子原本的主人今早逃命时似乎走的十分匆忙,满地落下的衣物,房门也只是空荡荡地虚掩着。
她在乱七八糟的橱柜里好不容易发现了两个尚且能用的白瓷杯子,从橱柜下一个半掩着装着半桶清水的木桶里舀起清水。
这水里不知道有没有下使人昏睡的迷药,可她喉咙干渴地像要冒烟一般,也管不了这些多余的事情。更何况无论迷药剂量有多少被井水稀释后威力都不算太大,在这种使人精神紧绷的时刻里也不会有犯困的忧虑。
杯中澄澈的清水被一饮而尽,缓解了她的干渴与紧张。赵惜月端着另外一杯水想要端给乔柳,冰凉的冷水能使人清醒,更何况她们此刻也做不了别的。
出了房门她却心里却是一阵害怕,庭院空荡荡的,原本被风吹落的衣服已经被人拾起挂在晾衣架上,乔柳不在院子里。
她端着水杯提着衣角匆匆出了房门,四处寻找后才发现乔柳的身影。
乔柳站在院门前,伸出苍白瘦小的手想要打开刚刚被赵惜月紧锁起的院门。
赵惜月赶紧上前阻止她,手里一直紧握着的白瓷杯一松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裂成了碎片。
她拉住了乔柳瘦小的手腕,逼她直视她质问的目光。
“你疯了吗?!外面是什么情况你还不清楚?”
乔柳惨白的脸上突然有了怒气,她挣扎着想要收回被赵惜月紧攥着的手。
“你要我怎么办?!看着爹曝尸城外吗?”她神色愈发激动,“这一切不是你们害得吗?你们汉人,明明说了停战却是出尔反尔,还好意思说是有信之人?你们现在假惺惺地又是要干什么?”
赵惜月抓着乔柳的手被她挣脱,面对她的质问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
乔柳看出她的哑口无言,没再继续咄咄逼人地质问,而是将手重新搭上紧锁的门闩,想要打开紧锁的院门。
赵惜月明知门外危险重重,却对乔柳的一番质问一瞬间像是失去全身的力气,只得仍由她胡作非为。
门闩松到一半,门外却传来不同寻常的声音。
是军靴落在地上的声音,沉闷却在这样悄无声息的街道里格外明显。
从脚步声里听明显不止是一个士兵,脚步声僵直如行走的尸体。
赵惜月和乔柳对视一眼,眼中尽是惊恐。
“躲到屋子里。”赵惜月冲乔柳指了指屋子,张了张嘴做出口型,没有发出声音。
乔柳这会儿没有刚刚那么愤怒了,小脸吓得煞白。
“那你怎么办?”她无意识地喃喃,发出声音。
赵惜月被吓了一跳,幸好院门外的巡视战场的士兵没有注意到这细微的声音。她深知一时半会儿向乔柳解释不清她不会死的原因,只能强硬地将乔柳推向低矮的平房。
乔柳被她推得一个踉跄,看懂了她眼里的焦急听话地走向开着门的平房,时不时回头看向还站在院门仔细听着外面声响的赵惜月,眼里尽是担忧。
赵惜月看她走远刚松了一口气,专心致志地听着院门外士兵走动的声响。
正当军靴落地的脚步声越走越远,似乎已经快要离开这个街道时,赵惜月刚想彻底放下心来,异变却突生。
那个松动了一半的门闩在空中无依无靠地悬空了半天,此刻终于支撑不住“哐当”一声落在地上。
黄铜制成的门闩落地的声响在此时的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赵惜月感觉自己胸腔里的心脏在一瞬间停止了跳动,门外原本渐行渐远的士兵们明显感受到这刺耳的声音,在短暂地停顿后脚步声有力地朝这座不起眼的民居而来。
赵惜月甚至听到了士兵手上拖着的大刀在地面上划过时发出的刺耳声响。
这异变来的太突然使她头脑中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该作何反应。一直到士兵踹开松动的大门时,她还茫然地站在原地,保持着侧耳听外面声响的滑稽姿势。
浑身上下被包裹在黑色盔甲的士兵们高大无比,即使站在石阶下也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盔甲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双冰冷的眼睛。
他们神色冷漠的仿佛像是看着死物,瞳孔中没有什么表情。
赵惜月即使明知他们对她的性命似乎并不放在眼里,可当如此直观地看到他们盔甲下淡蓝色虚影构成的皮肤与骨骼,和那一双双没有感情的眸子,心里还是不住地胆寒。
她感到两只腿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似有千斤重,无论她在心里怎么催促自己快点走,两只腿就是不受控制地抬不起来。
士兵们与茫然的她对视半晌,像是没有看见她这个人般面无表情,提起刀正打算离开。
可该来的总是逃不掉的。
原本躲进屋子里的乔柳透过破损的窗棂瞥见了院门处的惊变,本来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和脚步。可士兵提起刀的动作却被她误以为他们要对赵惜月这个汉人痛下杀手,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众人惨死的惨状。
肢体比她先一步做出反应,她踉跄踏过地面上破碎的白瓷杯,不顾脚上的疼痛,奔过黄沙满地的庭院,将赵惜月拉至身后。
赵惜月被她这突然而来的一出震惊到无以复加,石阶下准备走远的士兵也停住了脚步,对于突然出现的“羔羊”,面无表情地举起长刀。
赵惜月尚未来得及阻止眼前最终发生的一切,长刀已经落下,鲜血洒在脸上时温热的触感和血管迸裂时血浆爆裂的声音使她无法思考。乔柳倒下的身影太过沉重,她想要抓住她,却连带着一起倒在了黄沙上。
她麻木的看着满手粘稠猩红的血迹,它们像是被反复捏碎的花瓣,刺目到可怕。喷溅出的鲜血溅到了她的眼睛,视野中一片鲜红。她只得茫然地睁大了双眼,想要看清乔柳被血染红的面容。
乔柳胸腔微微颤动,嘴角牵动着像在说什么。赵惜月低头靠近了些,想要听清她说的什么。
“快……快跑……”
她伸出手像是要推开赵惜月,悬在空中的手却在下一秒滑落,宣告着一个年轻富有活力的生命的逝去。
赵惜月感到眼前阵阵发黑,无边的黑暗包裹了她。
我不会死啊,它们不会对我动手的啊,我已经死去许久了。
各式声音再耳边回荡,她感觉自己的大脑在尖声惊叫,嘴里却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她只是恍恍惚惚地,像是踩在梦境里眩晕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