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声东击西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天边开始擦黑,温行书和景生不约而同都开始着急了。
就算抬轿子的僧人脚力有限,但一来一回再加上祈福也足够时间,怎的她们两个女人到现在还不回来?莫不是出什么事了?温行书正在焦急间,看到有护卫来报,忙迎上去。
然而护卫却带来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在他们紧随轿子上山途中,没想到那些僧人轿夫居然全是深藏武功的人,几个起落便连人带轿都消失了!等护卫们上了山顶,仅在寺院门前看到她们乘坐过的轿子,内里一片冰凉,明显早已离去多时。而庙中空旷无人,护卫们来来回回搜寻多次,都没有发现两个女人的踪迹!
“该死!”温行书一拳捶在凉亭柱子上,他怒极,指着侍卫长大吼,“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报!”
侍卫长猛擦额间冷汗,“属下……属下以为能够尽快找到两位夫人的踪迹,于是就……”
“滚!再去给我找!”温行书气急,差点拍碎亭中石桌。
事到如今温行书也没法去责怪提出这个建议的渫如燃,和同意这个计划的自己。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他当机立断,下令大部分的人都上山去搜寻二女的下落,务必在天完全黑下来之前找到她们!
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找到如夫人的时候一定要好生看护,若她和孩子出了一点问题,我拿你们是问!”
护卫们齐齐应声,随即几个闪落隐入黑暗中。
景生听出这话里味儿不对劲了,“侯爷,难道您只关心如夫人及肚中的孩子,就不关心您的正妻?”
温行书斜睨他一眼。他很少见到这位影卫的真面目,没想到事实上这男人长的还真不错!也难怪渫如燃她……他冷冷一笑,“怎么着,有什么不对?如夫人腹中可是我的亲骨肉,孰轻孰重想必景护卫不至于拎不清吧?”
景生重重吐出一口气,语气不善,“可是夫人体弱,也需要关照……”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景护卫!”温行书丢下这一句后,自己也举了火把带人冲上山。
景生冷哼。算了,多少年了,二小姐身边都是他保驾护航,如今……也不需要他一个温小侯爷!
夜晚终于降临。景生身怀高深武功,自是不担心夜间视物。此刻他满心忧虑的都是渫如燃,心知她必定会害怕这寒冷黑暗,于是脚下步法运用更快,只待能够尽快找到她。
山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前面大殿灯火通明,景生不敢托大,细细检查一圈之后才略带失望地冲向后山寻找。
他极快搜寻一遍,不多时碰上带人大肆搜查的温行书。
“快快快!找不到如夫人,小心你们的脑袋!”温行书声嘶力竭地狂吼,景生远远地似乎看到温行书的眼眶都红了!
“晓芸!晓芸你到底在哪里!”温行书嘶吼着,高举火把状似疯狂,一副想要将山头整个颠倒过来的样子。
景生只觉心中突然生起极大的怒气。他一个箭步冲过去,冲着温行书的脸抬手就是一拳!
“你做什么!”温行书狼狈地喊了声,愤怒地与景生撕扯起来。身边的侍卫急忙拉开二人,眼见着景生的眼睛也红了。
“你一心都只向着姜晓芸吗?”景生吼过去,“难道二小姐的安危你一点都不挂心?你怎么做人夫君的!”
“我怎么当丈夫不用你区区一个影卫来教!”温行书愤恨地一丢火把,向山上一指,“你在乎渫如燃,那就去找她啊,用不着跟我报备!”
景生快要疯了,“她是你的妻子!你若不在乎她的安全,她,她——”
温行书讽刺一笑,“得了吧,别装出多正经的样子!我还没过问你们名为主仆实际龌龊不堪的亲密,你现在还想来质问我?!我告诉你,我最爱的人是晓芸,我最在乎的始终只有晓芸一个人!你这样在乎渫如燃,就自己去把她找回来!”
景生懒得解释,懒得去纠正温行书的龌龊思想。挣脱侍卫,他狠狠瞪过去一眼,头也不回投入黑暗中去。
温行书接过身边侍卫递来的帕子,狠狠一擦嘴角,也不管疼不疼,“呸”的一声吐口血沫出来。“妈的!”向来温文的温小侯爷也发怒了,骂出市井话来,“这小子下手真******狠!”
他冷冷瞥了一眼景生离去的方向,“就让他自己去找罢,我们走!”说罢,带着众人向相反的方向而去。
景生走的那条路,是从寺庙后院延伸出的一条人行小路。慢慢走下去,周遭环境越发荒凉,杂草枯木丛生,即便景生眼能夜视也差点被树枝什么的刮到面颊。他抽出佩剑一一削去障碍,大喊如燃的名字,直到声音渐渐变得沙哑。
“二小姐,你到底在哪……”景生只觉心头一阵疲惫,那种疲累感中又夹杂着焦急忧虑,被温行书气出来的怨怒,还有一丝奇异的揪心感。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或许只有在找到如燃的那一刻才能够分晓……
“景生……景生救我……”
极微弱的呼救声传来,景生稳住慌乱的心神,四下里细细搜寻。
小路下方是陡峭的悬崖,然而正是那个方位却传来如燃持续嘶哑的低叫声!
景生忙奔过去,看一眼,却几乎魂飞魄散!
如燃双手紧紧扯住崖边斜生的干枯梅枝,身子紧紧贴在崖壁上动也不敢动,而脚下不远处有一块突兀的大石块,但因为她的身高有限,怎么也不敢掂长了脚去垫着,生怕略一动作就会扯断手中的枯枝。
景生提口气飞身下去搂住她的腰,在崖壁蹬几下便跳了上来。
如燃紧紧贴伏在他怀里,面容苍白,眼角还有受到惊吓控制不住流出的泪痕。她低低啜泣,不停不停掉着眼泪,“景生景生景生……”
他心里一软,原本想要推拒开这亲密的手臂缓缓放下,试着搭在她纤细的腰间,“乖,别哭了。”手指搭在她面上,轻轻擦掉她眼角的泪。
她长到这么大,几时受过这种惊恐至极的遭遇!
她的小脸一片冰冷,他温热的手指抚触上去,一瞬间让她有些不适应,但很快便沉溺在他难得的温柔中。“景生,你知道吗……我以为我一定会死,摔落悬崖,粉身碎骨,死在一个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的地方……”
“不要再说了。”景生不愿回想听闻她失踪的时刻,以及遍寻她不着的那段时间里自己心急如焚的痛苦,自然也不希望她在回忆起任何担惊受怕的过程。
他注意到,出门时她明明穿着桃红色丝绒棉裙,身上披的是那件华贵的紫貂披风,然而此时却穿着姜晓芸那一身朴素的杏黄冬装,满身狼狈。
然而他什么都没问。
景生抱起她,走进方才在找寻她时发现的小小草庐。生了火,如燃手脚渐渐温暖起来,靠在他身边,嘶哑的声音呢喃着恍若呓语,“不,景生,我希望你知道……那个时刻我就在想,是不是上天预示着我的生命只有这样长呢?”
如燃低垂着头,长发里面沾着些许草叶,有些凌乱地散在身后,景生忍不住伸手为她慢慢抚顺,“一定不会。在你八岁生日之后,黄大夫说你能够与其他孩子一样跑跳,我们就都知道,你一定会健健康康长命百岁的。”
“可我小时候起就是坏孩子,不乖不巧,长大了也不是个好女人……挑战世俗,挑战人们的眼光……所以上天惩罚我吧,让我这个坏女人死无葬身之地。”如燃静静说着,没有一丝哀切或是什么情绪。
“你在意吗?”景生忍不住道,“在你十岁之后选择这条路,不论家人或是……我,怎样劝你,拉住你,都劝不回你的决定……可是你不快乐,对吗?”
“无所谓快不快乐啊,景生。你不知道吗,人啊,总有很多活法。像我大姐,为了我们几个妹妹而活;我爹娘,为了渫王府和我们子女而活;像姜晓芸,为了温行书的幸福快乐而活;像我……却只是为了活着,率性地活着,而存在。”
这样的路,自她选择走上前的时候,便已经知晓那悲惨的结果。可是如果不这样,她不知道她还能够做什么,她高贵的家世,她的美貌与妖娆,不就是为了魅惑征服世人而存在的吗?还有什么可以挣扎选择的呢?
景生终于能够明白一些如燃的想法了。她其实并不知道人生或是生活究竟有什么意义,所以率直而任性,不顾世俗的眼光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勾引谁就勾引谁?!——他为自己后一个想法感到有些愧疚和莫名的愤怒。“难道说,王府那些小姐都不能够让你明确意义吗?”
如燃笑笑,“景生,你知道的啊,女子一旦出嫁就都是泼出去的水,就成了别人家的了!这一点不得不承认,我和全天下的人都抱有同样想法,同样的迂腐。渐渐的长大了,她们便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不像大姐,能够将全家的期望都背在身上,我只想做我自己,可是……却没有方向。”
忽然有一股冷风吹进来,如燃瑟缩了下。景生忙四处查看,抬头才发现居然是草庐的棚顶漏了一个大洞。两人相视苦笑,如燃不由向景生那边偎得更紧。
“景生你看!看那颗星子!”如燃像个孩子一般惊喜地叫出声,高高举起的手臂使得袖子顺着肌肤滑下去,虽然在冷空气中瑟缩一下,她却倔强地不肯收回手,让景生去看。“你猜那是什么?”
景生好笑地看她一眼。那些有关星宿的故事都是他讲给她的,这丫头居然还让自己去猜?“那是觜宿,属火,代表物为猴。你看它位居白虎之口,而这处位置常常象征着口福,所以这一星宿向来带着一种吉利意味。”
“哦?吉利?那它代表的日子常常有什么寓意呢?”
景生笑道:“我知道你想听什么——‘若是婚姻用此日,三年之内降麒麟’对不对?傻丫头,高兴了?”
如燃默不作声。这一句倒是应和数月前她有些期盼小宝宝的心情,可是……可是明明,她的婚姻生涯注定短暂,又哪里来的宝宝呢?
她将头慢慢枕在他肩上,“景生,我向来不知道你家里的事呢。我总是认为,当我在的时候你就一定在了,比我所期待的更早……那,你的家人呢?”
景生伸长手臂,用棍子扒了扒火堆,让火焰燃烧更旺。火星时不时爆出噼噼啪啪的轻响,红红的焰影映衬在他脸上,看起来温暖而美好,“老王爷说,我母亲姓景,我是她的儿子,于是起名叫‘景生’,只是生下我没多久母亲就去世了,而我爹……怕也是早就作古了。”
如燃轻轻搂住他的颈项,侧脸埋在他肩胛那里,“或许是我太坏了,不该这样想……但是,我现在倒有些庆幸,景生,始终是我一个人的。”
轻飘飘的呼吸吹拂在他耳边、肩颈处,让景生脸上一热。
他低下头不说话了。
“你是我一个人的……永远是……”
如燃慢慢闭上眼。想起初见景生时,他狼狈又倔强的样子。那时候他与许多小男孩一起被挑选出来,将要进行影卫的选拔。虽说是要通过比武进行,但想当然尔,最小四五岁,最大不过十岁的一帮小男孩能打出什么花样来?爷爷不过是想从中挑出身强体健,天资聪颖的练功苗子来,从而训练成影卫好保护她们姐妹。
那时病弱的她坐在软轿上,一路上因为刚喝过药她昏昏欲睡,然而却在到了操练场上时被喧嚣与拳头击打声震醒。就在那一瞬间,她看见瘦弱的景生像一头凶猛防备的小兽,将一个个比他高挑强壮的男孩扑倒在地。因为他这份凶猛,有好些男孩子结成战线,将他团团围住。他并没有畏惧,猛然之间先扑上去,将那个看起来是孩子头的男孩压在地上,拳头不停攻击对方!
当然,他很快被其他的男孩拉开,按在地上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而她猛地坐起,指着场中被打的头破血流的他,大声喝止那些男孩对他的毒打,“我要他!”
同一时刻,景生也想起那一年他被选中成为影卫的日子。可与她不同的是,他想起的不是小时候挨过的拳头有多疼,也不是曾经被谁打趴在地或遍体鳞伤,他想起的,却是当时原以为就要命丧同龄男孩子之手,却忽然听到宛如天籁的声音喝止那些男孩的拳打脚踢。而身体孱弱的如燃,被婢女搀扶着走下软轿,慢慢踱到自己面前,取出干净整洁的帕子为他轻轻擦去嘴角的血迹。
她说,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了——我一个人的,记住了没?
那个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
“此生此世,不离不弃……”
不不,他不是这样说的。那个时候他才多大年纪,哪里会这些文绉绉的话?
可当他想起那个时候的情形,心里忽然浮现这样一句,让他感觉到比蜂蜜还要甜的味道,慢慢萦绕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