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的都城向梁有一条极有名气的柳巷。
白日,柳巷里只有连成一片的高堂大厦,街上行人稀少,看起来清冷异常,然而到了暮色降临以后,柳巷瞬间变得生机勃**来,红灯绿酒、人流如织。有才子佳人吟诗作对,有达官显贵芙蓉帐暖,有莺声燕语,也有丝竹管弦,似真似假,如梦如幻。
柳巷紧邻云水,因着共有楼宇十六处,柳巷还有一个别名—江云十六楼。
午后时分,齐素颜背了个布包,悄悄溜出齐府,来到了这远近闻名的巷子。
此时,各个楼里的姑娘们午睡刚起,有的在修整仪容,有的已开始苦练技艺。缓步慢行、时不时往各个楼里张望的齐素颜自然引得她们注意。
瞧这女孩约摸十四五岁的年纪,虽身材寻常,姿容普通,但脸上圆润饱满,整个人看起来倒是格外水灵,有好事者不免出声招呼,“姑娘知道这是何地么?正经人家的姑娘可不来这儿的!”齐素颜一袭青衫装扮,是中上等的金陵云锦,垂鬟上的发簪,也是贵重的双珠玳瑁簪,可见虽不是出身大富大贵,家境也算不得贫寒。
“说谁不正经了?我们大大方方开门迎客,可是官府允了的!”临楼的女子接话道,临了,还不忘调笑着打趣,“姑娘孤身至此,莫不是家道沦落,也要入此道?”
“姑娘眼光独到,咱们这儿啊,可是门赚大钱的营生呢!”
齐素颜抬起眸子,看向楼里与她对话的姑娘们,既不羞也不恼。她坦然与之对视,缓缓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以示回应。
众人惊愕之时,齐素颜已继续往前行去。
柳巷尽头,坐落着十六楼里的最后一个楼—楚馆,不同于已经开始为营生做准备的其他青楼,楚馆门虽大开,里面却格外肃静,并无姑娘游走的痕迹,里面的装饰也不似其他楼里以水晶为璧、以珍珠为帘的奢靡,而是简单的木制雕饰,隐隐透着一股倾颓的气息。
齐素颜站在外面端详了片刻,满意一笑,抬脚步入楚馆里。
“可有人在?”清亮的嗓音忽然响起,瞬间打破了楚馆的沉寂。
不多时,一个三十上下,仪容不整却犹有风韵的青楼女子从二楼的房间里走了出来,她倚着门框,抱着双臂,慵懒地打了个哈欠。
居高临下地看了齐素颜一眼,女子已不耐道,“姑娘是来寻人的,还是来卖身的?楚馆里无客人,寻人的话,姑娘可来错地儿了,若说是卖身,楚馆也收不起了,姑娘还是另寻好去处吧!”说罢,摆了摆手,已做出“好走不送”的姿态。
青楼里到这个年龄且姿色依旧不俗的女子,多半便是楼里的老鸨了。齐素颜轻轻一笑,说出的话掷地有声,“您是楚馆的妈妈吧!两月后莲台仙会,妈妈不打算让楚馆一鸣惊人吗?小女不才,或可助妈妈一臂之力。”
“莲台仙会”四个字一出,老鸨的身躯分明一震。
莲台仙会据说是以京城某个权贵为背景,由江国四大富绅出面举办的一场选美盛会,三年举办一次。参与的美人不止是江云十六楼,各地方也会派一些美女佳人来京城一较高下,其间会邀请国中学子和有名望的文人雅士出面点评,大体公正,因而做青楼这行的几乎无不以取得名次为荣。
若能进得三甲,拔得头筹,那更是风光无限了,多少青楼女子便是通过这场盛会一夜之间由声色场入了权贵府,而培养了这些女子的青楼也能因此而声名大振,从此门庭若市,日进斗金。
面对这个看起来已显破落的楚馆,齐素颜相信这老鸨定知道莲台仙会的意义。
然而,出乎齐素颜的意料,老鸨只是仔仔细细地打量了齐素颜一番,终是摇了摇头,眼中似乎残存的一丝希望也消弭殆尽,“我看姑娘也是良家女子,没想到对咱们这行还有些许涉猎,只是楚馆的事,楚馆能处理,就不劳姑娘费心了。”
齐素颜几乎一瞬间就看穿了老鸨在努力维持最后的脸面,“我若是妈妈,但凡有一丝希望,便不会让自己多年心血付诸东流。”她笑了笑,朗声道,“妈妈何不考校小女子一番?若小女子的本事当真入不了妈妈的眼,妈妈再将小女子轰出去不迟。”
自信、笃定,却又言之有理,老鸨叹了口气,终是道,“也罢,左右楚馆也无事,便瞧一瞧你的本事又何妨?”
楚馆日渐颓废,年轻貌美的姑娘早已另觅良家,眼下剩下的都是年龄偏长、只等楚馆关门便金盆洗手的女子,共有六人。说是年龄偏长,也不过二十左右而已。
老鸨将六人聚在楚馆正中的台子上,对齐素颜道,“喏,你要的人都给你找来了!你若当真有本事,我自不会亏待你,倘若你没有,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了。”说罢,自己往旁边的椅子上一趟,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想来楚馆已多日没有营生,这六人只上了些简单的妆容,这使得她们原本尚有姿色的面庞看起来惨淡异常,加之诸人皆有自暴自弃的念想,是以所有人都散发着一股萎靡之感,与这颓废的楚馆融在一处,倒是意料之外的和谐。
齐素颜从这六人里挑了一个看起来稍显精神、名曰巧娘的女子,又让老鸨拿出一个布帘隔开众人的视线,旋即她打开一只背着的布包,从里面拿出各种装有胭脂水粉的瓶瓶罐罐,在巧娘脸上熟练的拾掇起来。
“故弄玄虚!”帘子外,分明听到老鸨不屑的声音。
齐素颜不以为意,她是十分理解老鸨这种分明夹杂希望又唯恐希望再次落空的复杂情绪的,手下动作未停,还不忘顺便与老鸨隔帘对话。
“妈妈可曾听过婉言姑娘么?”
婉言,那个未曾走入她的生活却着手又影响了她一生的女子。
老鸨的声音依然慵懒,“何止听过,我还见过她几次,你知道咱们江云十六楼之首的红楼吧,她可是那里的头牌,今年莲台仙会,红楼就指望她拔得头筹了!”
“妈妈既见过,自觉她姿色如何?可有希望在莲台仙会上取得名次呢?”
“绝色!”老鸨回答得十分敞亮,说罢,她轻叹了口气,徐徐道,“年轻又貌美,在京城的姑娘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莫说楚馆的姑娘年岁渐长,便是再年轻些,姿容也是比不过她的。”
“莲台仙会向来以容貌为首,大体颜七分、才两分,品一分,以她的颜,若地方无出类拔萃者,她进三甲是毫无疑问的。”
齐素颜了然,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只专心手中的动作。
约摸半个时辰的功夫,终于大功告成。认真地端详了巧娘一番,齐素颜满意一笑,随即将布帘拉开,对等在外面、早已昏昏欲睡的诸人道,“诸位且看!”
目瞪口呆!
眼前之人,与婉言姑娘的模样一般无二!
在场所有人,当视线集中在巧娘脸上的一刹那,无不屏住呼吸,整个大堂一时间针落可闻。
最终,还是见多识广的老鸨率先醒过神来,她“蹭”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所有困顿瞬间消散,只指着巧娘结巴道,“婉……婉言?”
巧娘一直被齐素颜上妆,并不曾见过自己模样。眼下见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自己,不免懵懂,“妈妈,您说什么呢?我是巧娘啊!”
惊艳的容貌,熟悉的声音,让诸人彻底醒悟过来。原来眼前貌不惊人的少女,竟有一双妙手,可让旧貌换新颜!
众人的惊诧,全然在齐素颜的意料之中,走到老鸨面前,齐素颜俏皮发问,“如何?小女拙计,可还入得妈妈法眼么?”
掌声忽然响起,老鸨叹道,“姑娘哪里是上妆,简直是易容啊!如此出神入化的绝技,白凤佩服,若得姑娘相助,想来楚馆定有生机!”
齐素颜便笑,“小女技艺有三级,换颜为初、饰颜为二、驻颜为三,方才妈妈所看到的,不过是最低等的。”
白凤的感叹可想而知,初等便足以让诸人瞠目,可何况二等、三等?
“白凤不才,敢问姑娘芳名?”
“小女齐素颜,见过白妈妈!”
京城有齐姓伯爵,世袭三代,余百亩良田以为生计,尚算宽裕。膝下有一子两女,长子弱冠,犹在求学,嫡女年芳十七,已嫁举人为妇,庶女未及笄,待字阁中,擅妆饰,名素颜。
此刻,年芳十四岁的齐素颜已重活一世,再也不会做当初那个奉母命、恪守“隐忍”家规、最终为人暗害、凄凉惨死的齐素颜了。
守妇道、做贤妻、低调内敛、与人为善,母亲自从被父亲从青楼赎回并嫁给他为妾后,就是这样做的,也是这样告诉她的。然而,母亲的一生并不成功,空有一手精湛的化妆技术,却只用来搏了父亲的心,以色侍人最终也因妆容退去、色容衰败而为父亲所冷落,所以,母亲唤她“素颜”,虽授她已化妆之技,却愿她以真容示人。
母亲过世时,她才十岁,临终之际,母亲告诫她“忍一时可得风平浪静”,却不知“你退一步,自有人进千百步”,忍,从来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之道,她已经得到过教训。
上一世,她敛了天性,结局暗淡,这一生,她要做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