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老儿、老太婆和鹊儿三个人个个一身新衣,周修德陪着他们,喜气洋洋地来到粉馆。李枣看到周修德,转头要溜,周修德喝道:“站住!”李枣无奈,硬生生停住,周修德伸手在李枣肩上拍了拍道:“跑什么?”李枣遮掩道:“店里事情多,人手少,跑慢了,忙不过来。”周修德道:“也学得油嘴滑舌。”李枣呵呵干笑了两声。周修德道:“等会儿找你算账,你师父呢?”李枣道:“哪个师父?教我下米粉蒸包子的师父还是教我跑堂打杂的师父?”周修德道:“教你偷狗子的师父。”李枣道:“我去喊他。”说完溜进厨房,找到八老道:“讨债的来了。”八老道:“我奶奶来了?”李枣道:“都来了,还有那个神仙。”八老道:“几天不见,心里居然有些想念。”李枣道:“你想清楚,这一出去,开弓没有回头箭。”八老道:“我想好了。”说完解下围裙塞在李枣手里,出了厨房。老太婆看见八老出来,抖抖地站起来。鹊儿忙伸手扶住她。老儿也站起身。八老笑嘻嘻走过来,老太婆挣开老儿,泪眼婆娑地向八老伸出手。八老一只手拉住老太婆,一只手扶着老儿道:“快坐下。”老两口坐了下来。八老屈膝跪在地上,先给老太婆磕了一个响头,认认真真地喊了声奶奶,然后给老儿磕了一个响头,认认真真地喊了一声爷爷。二老把八老拉起来抱住,痛哭流涕。周修德等他们哭了一会儿,给鹊儿使了个眼色,鹊儿劝着三个人分头坐下。老太婆拉着八老的手不肯放。八老道:“奶奶好大的力气,捏得我生疼。”老儿道:“老太婆手里松一点,不要捏坏了他。”老太婆道:“不敢松,怕他又跑了。”八老道:“跑不了,从今往后,打也打不走。”老太婆道:“大名叫什么?”八老道:“没有大名,就记得爹爹妈妈叫我八老。”老太婆心疼地抱住他道:“苦命的孩儿,以后爷爷奶奶一起帮你找爹爹妈妈,早日一家团聚。”八老道:“听奶奶的。”鹊儿害羞地看着八老。八老道:“小鹊儿,你几岁?”鹊儿道:“十六。”八老道:“我马上二十,叫我哥哥。”鹊儿高兴地叫道:“哥哥。”八老也高兴地叫了声妹妹。小召路过,不看他们,嘴里嚷道:“什么哥哥妹妹,不要脸。”八老对鹊儿道:“她十九,你叫她小召姐姐。”鹊儿冲小召叫道:“姐姐。”小召停步,回头冲鹊儿吐了吐舌头。老太婆对鹊儿道:“鹊儿不要坐着,去帮你小召姐姐。”鹊儿答应了一声,走过去拉住小召的手。
李芷兰两手空空从粉馆外面进来,老太婆望着她,高兴地喊了声掌柜娘子。李芷兰定了定神,老儿也起身给她做了一个揖。李芷兰看了看八老,八老微微点了点头。李芷兰挤了笑出来,对老太婆和老儿道:“恭喜奶奶,恭喜爷爷。”老太婆道:“我们是一家人,同喜同喜,掌柜娘子大德,容老太婆日后再报。”八老道:“你干什么去了?”李芷兰道:“买菜。”八老道:“菜呢?”李芷兰呀了一声,八老道:“看你中午晚上吃什么。”李芷兰道:“顺路去了一趟府衙,然后就空着手回来了。”周修德道:“掌柜娘子去府衙投案?”李芷兰这才看到周修德也在,慌忙道:“先生说笑,我投什么案,我去找知府夫人,给秀才说情。”八老道:“见到了?”李芷兰摇摇头道:“进不去。”老太婆道:“菜不要买了,中午在粉馆里随便吃一点米粉包子,晚上去吃馆子,我和老东西请大家。”八老道:“不像爷爷和奶奶的做派。”李芷兰道:“馆子里贵得很。”小召道:“不去,万一吃完结账的时候,老太婆先跑了。”大家哈哈大笑。老太婆讪笑道:“这丫头一张嘴不饶人,以后是我孙子媳妇的上佳人选。”小召道:“听你口气,孙子媳妇的名单上面已经排了长长一串,除了我,还有哪些,有没有小鹊儿?”鹊儿羞得满脸通红。八老道:“奶奶,今日就算了,你们先回去,拣个好日子,就在这粉馆里,我们好好摆几桌。”李芷兰道:“八老说得对。”周修德道:“这么大的事,不要草率,听他们的,挑个吉利日子,好好庆祝一番。”老儿对老太婆道:“听孩子们的。”老太婆道:“好!”
周修德独自一人悠哉游哉坐在粉馆里靠窗的座位上,看粉馆里的人进进出出,看街面上的人来来往往。李芷兰李枣小召八老看着他像看着瘟神。李芷兰悄声对八老道:“没问问你奶奶,这个人是谁?”八老道:“没机会问。”李芷兰道:“下次问,我看着他,心里像猫儿抓似的痒得难受,非要问到。”八老道:“公猫还是母猫?是不是春天里嗷嗷叫的那一种?”李芷兰道:“你什么意思?”八老道:“痒得难受,让秀才或者李枣哥哥帮你挠。”李芷兰骂道:“去死!”劈头一巴掌结结实实扇在八老头上。八老嘻嘻笑道:“问不到怎么办?”李芷兰道:“问不到,孙子不许当了。”八老道:“迟了,一天是孙子,一辈子是孙子。”周修德敲了敲桌子。八老道:“快去,叫你了。”李芷兰道:“你去。”八老道:“你去,给他使美人计。”李芷兰翩翩走到周修德面前,脸上妩媚地笑着问道:“先生有什么吩咐?”周修德脸上波澜不兴,看着她像看着一头猪,问道:“晚上吃什么?”李芷兰胁肩谄笑道:“先生想吃什么?”周修德道:“你们平常吃什么就吃什么,我什么都吃,尤其青菜豆腐这些小菜,是我的命。”李芷兰道:“小菜倒是不缺。”周修德道:“你下的粉好吃,炒菜的手艺应该也不差,不要让我失望。”李芷兰夸张地娇笑道:“得蒙先生赏识,小女子一定尽心竭力。”周修德道:“什么小女子!你一把年纪,不小了,快快去吧,我饿了。”李芷兰扭转头,一脸羞愤,嘀咕道:“瞎了你的狗眼。”周修德道:“说什么猪啊狗啊的,我说了,只要豆腐青菜,旁的都不爱。”李芷兰慌忙换了笑脸回头,美目流盼道:“先生不要误会,我是骂店里这几个狗杀才,钱没帮我挣到几个,天天跟我要大鱼大肉,不像先生这样的大贵人,偏偏爱吃清淡小菜。”周修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桌子上摆着一海碗青菜,一海碗豆腐,一盘肉,还有几样下饭的腌菜。周修德大大咧咧地坐在上首。李芷兰和秀才一左一右坐着,李枣和小召站着,八老干脆蹲在地上。周修德道:“为什么不坐?”都不理他。周修德拿起碗筷,尝了一口青菜,点了点头,又尝了一口豆腐,也点了点头,然后夹了一块肉尝了尝,赞道:“好吃。”说完放下饭碗,旁若无人地端起盛肉的盘子,把一盘肉赶了一多半在自己碗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八老咕嘟一声咽了一大口口水。周修德看了八老一眼,又看了看众人道:“为什么不吃?”八老道:“我们看你吃。”李芷兰忍不住问道:“先生不是说只喜欢吃清淡小菜的吗?还说青菜豆腐是先生的命。”周修德嘴里含着满口饭菜不得空,呜呜了几声。八老愤愤不平道:“他说青菜豆腐是他的命,可是见了肉,他连命都可以不要。”众人窃笑。八老再也耐不住,抓起筷子,把盘子里剩下的肉赶了一半到自己碗里。小召喝道:“还要不要脸?”八老道:“比我更不要脸的,你怎么不说?”周修德抽空道:“小子,若不是我高抬贵手,你们这里个个要吃官司,吃你们的是给你们脸,连吃你们一个月也不亏。”李芷兰道:“我还是把先生给的银子还给先生吧,像你这个吃法,连吃一个月,一头猪被你吃得只剩下一根猪尾巴,还卖什么肉,做什么生意?”周修德对李枣道:“进门就要问你的,她不说,差点忘了,肉摊子怎么没有摆起来?钱被你拿去嫖了?”李枣急道:“先生胡说!李枣没这个喜好。”周修德道:“那就是进赌场输了?”李枣道:“也不会赌,钱在她手里。”李芷兰道:“我去问了,卖肉要办执照,一个执照要二两银子,花钱人家还不愿意办。”周修德望着屋顶翻了翻眼皮子道:“真有意思,五大三粗几条汉子,什么事都靠一个女人,没这个女人,都不活了。”李枣红脸道:“欠了一脑门子的债,不敢抛头露面,让他们知道我有这笔本钱,赖死赖活也要讨了去,就算办执照做生意,也只能用别人的名头。”周修德白了李枣一眼,对李芷兰道:“执照办不下来就不做生意?你们就让一泡尿憋死了吧,以后不要说话喘气假装是活人。”李芷兰道:“先生有什么主意?”周修德道:“办不下来执照,不会自己画一个?”李枣道:“画不得!”李芷兰道:“不会画。”周修德道:“我给你们画。”李芷兰道:“除了执照,还有印章。”周修德道:“我给你们刻。”李枣道:“伪造公文和印章也是重罪,先生忘了大明律了吗?”周修德道:“比读书的秀才还迂腐,秀才,你说我画不画得?”马周道:“只要你敢画,我们就敢用。”周修德扔了碗筷,伸出大拇指赞道:“孺子可教!”马周窘道:“先生谬赞。”周修德哼道:“你话里的意思,就是拖我下水,你以为我傻,听不出来?一群胆小如鼠的窝囊废,拿纸笔来,现在就给你们画!”
李枣躲在柜台后面数钱。李芷兰过来过去好几趟,看得颇不耐烦,道:“走开,我来。”小召道:“你是掌柜的,事情多,我帮他数。”李枣慌忙将钱拢成一堆用袖子捂住道:“还是我自己慢慢数。”李芷兰道:“你凑什么热闹?看把他吓得,又要从头数一遍。”小召道:“为什么每个人进了你这店里,没几天个个学得和你一样小气,连他这样大方的人,一样不能幸免。”李芷兰道:“个个都和你一样,月月给你发月钱,月月只有一天能听到你口袋里有铜钱响,剩下的二十九天都是布挨布。”李枣道:“小召不急,等我算清楚账目,不管是赚是赔,我都请你吃芝麻糕。”李芷兰道:“吃什么芝麻糕,小吃如大赌,日子长了,每天一点点,山也被她吃垮了。”小召道:“你不吃?”李芷兰道:“我吃我自己的。”李枣道:“吃不垮。”李芷兰道:“谁说吃不垮?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知不知道千里长堤怎么垮的?被蚂蚁吃垮的。”小召气呼呼道:“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你箱子有芝麻糕。”李芷兰道:“你看不到了,已经上锁了。”李枣道:“我数完了。”李芷兰道:“是赚是赔?”李枣道:“干什么公差?早该去卖肉!”李芷兰喜道:“赚了多少?”李枣道:“一三得三,三三得九,十个九是九十,九十天是三个月。”说完一把抱住李芷兰道:“照这个速度,三个月就能把债还清。”李芷兰面红耳赤嚷道:“放开我!”李枣松开李芷兰,眉飞色舞地抱住小召道:“小召,李枣哥哥的霉运终于要到头了。”小召挣了一下,没挣脱,一掌拍在李枣头上,李枣咣当一声撞在墙上,眼冒金星,忙扶着墙站好。李芷兰呵斥道:“你就不怕出人命?”小召道:“他见钱眼开,高兴得要失心疯了,光天化日,我就这么让他抱着?”李芷兰问李枣道:“没事吧?”李枣晃了晃脑袋道:“没事了。”李芷兰道:“这是你自找的,惹我已是不该,还敢惹她。”李枣有些难为情,抓了抓脑袋。李芷兰道:“你高兴得太早了。”李枣道:“我的账不会有错。”李芷兰道:“就算你没有算错,三天赚了一两银子,三十天能赚十两银子,可是你算过没有,这一两银子,有多少是你卖肉赚的钱?有多少是你打野物卖的钱?”李枣道:“以后我照样每天上午卖肉,下午打野物。”李芷兰道:“我不信你连续三个月天天能打到野物,这些飞斑走兔,人家长着翅膀长着脚,不会乖乖等你去捉,就算你本事大会捉,捉得十天半个月,也就被你捉尽了。”小召道:“野物打尽了,大不了,仍旧去打了狗子回来当兔子卖。”李芷兰道:“好主意!上次出去打狗子,赔进去八老一个大活人,下次把你赔进去。”李枣嘻嘻笑道:“掌柜的放心,我想好了,卖肉这条路不错,我会好好干的。”李芷兰道:“不要性急,慢慢来。”
莺儿顶着阿蛮来找李枣,李芷兰请莺儿坐下,让小召给阿蛮下了一碗粉。莺儿道:“他去哪里了?”李芷兰道:“没去哪里,还在添平。”莺儿道:“我交代的事,不知道他办得怎么样?”李芷兰道:“我好奇问他是什么事他不说,你得亲口问他。”莺儿道:“去哪里找他?”李芷兰道:“就在街上卖肉?”莺儿惊愕道:“卖肉?他能拉下脸来卖肉?”李芷兰脸上有些不自然道:“我一个卖粉的,找不到什么有头脸又能赚钱的好买卖给他,不过七十二行,行行都是能养活人的生路,为了活下去,顾不得那么多高低贵贱。”莺儿忙道:“我不会说话,掌柜的不要多想。”李芷兰道:“姑娘客气了,你们天天跟着知府大人和知府夫人耳濡目染,想必个个吹气如兰口灿莲花,你们都不会说话,我们这些人就只能装哑巴了。”莺儿不由得多看了李芷兰一眼道:“掌柜姐姐也是读过书的人?”李芷兰道:“小时候读过几天,你们知府夫人一定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莺儿小声道:“夫人不喜欢读书,喜欢练武。”李芷兰道:“我们这里也有个练武的,脾气坏得很。”莺儿笑道:“练武的人和读书的人比,脾气恐怕是要坏一点。”李芷兰道:“有件小事情想麻烦姑娘禀报知府夫人,让她通融通融。”莺儿道:“掌柜姐姐能有什么事找我们夫人?”李芷兰道:“不是我的事,是我们这里一个秀才,叫马周。”莺儿道:“他也在这里?”李芷兰道:“姑娘知道他?”莺儿道:“他的事就是我经手办的,我当然知道,他和你们一伙的?”李芷兰道:“姑娘说笑了,我们是开店做生意的,不是白云山上劫道的,没什么伙不伙,我这里有客房,他是我的租客。”莺儿道:“夫人不见了老爷,脾气大得很,马周的事这时候提也不要提,提了只会害他,等老爷回来了,夫人心里高兴的时候再说。”李芷兰道:“姑娘所言极是,听姑娘的,姑娘刚才说周大人不见了?”莺儿伸手捂住自己的嘴道:“说漏嘴了!”叮嘱李芷兰道:“千万不要和别人瞎说。”李芷兰忙答应道:“姑娘放心,我理会得。”
周修德闲来无事在李枣和八老卖肉的摊子旁边围观,看见莺儿顶了阿蛮过来,赶忙远远地躲到一边。李枣冲莺儿点了点头,莺儿把阿蛮放下地,问道:“生意可好?”李枣道:“还不错,刚刚忙完一拨。”莺儿道:“难为你了,好好的驿丞,变了屠夫。”李枣道:“从前不知道,当屠夫比当驿丞快活。”莺儿道:“她看见你这个样子,恐怕要哭。”八老道:“哪个她,你们知府夫人?”莺儿指着八老道:“快说呸呸呸,然后自己掌嘴。”八老呸呸呸连呸三声,然后装模作样在脸上连扇了几巴掌,献媚地笑道:“是哪一个?是不是那个和你一样美丽的小姐姐?”莺儿不理八老,问李枣道:“你做生意,还有没有工夫办夫人交代的事?”李枣道:“办了。”莺儿道:“人呢?”李枣道:“驿站撤了,消息传得没以前快,还没有回音,不过也就是这几天。”莺儿道:“快一点,夫人急得要上房,天天茶饭不思。”阿蛮道:“娘每餐一大碗,吃得比我还多。”八老偷笑,莺儿白了八老一眼。八老自觉无趣,在案板上摆着的雉鸡身上拔了一根五彩缤纷长长的羽毛递给阿蛮,阿蛮高兴地接过去。莺儿劈手夺过道:“快扔掉,脏。”阿蛮变脸道:“给我,给我!”莺儿道:“山上下来的野物,又是死的,不干不净,阿蛮不要玩。”阿蛮道:“快给我,不给我就哭。”莺儿无奈,把羽毛还给阿蛮,阿蛮喜滋滋地握在手里,对八老道:“还要。”八老又拔了一根更长的递给她。阿蛮一只手抓一根,玩得不亦乐乎。李枣道:“把野兔和雉鸡拿一点回去,给夫人和阿蛮尝尝鲜。”莺儿道:“我出来的匆忙,没有带钱,再说夫人恐怕不会吃,你留着卖钱。”李枣道:“提什么钱,我亲手在山上打的,很新鲜。”莺儿道:“算了,怕府里的厨娘不会做。”八老道:“傻子都会做,放点油盐炒一炒,鲜美无比。”阿蛮吞了一口口水道:“我要吃。”莺儿瞪了一眼八老道:“全添平,你的话最多,要是不好吃,找你退钱!”八老道:“退双倍给你。”李枣道:“不要钱。”莺儿道:“索性把猪肉割一刀,反正府里天天要吃。”李枣依言割了一块猪肉,又拿了一只野兔一只雉鸡拴在一起,递给莺儿。莺儿看着猪肉上面鲜红的印章,眉头微蹙。
第二天一早上,莺儿找到李枣的肉摊,还了前日的肉钱,又买了一大块猪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