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家为刘朗生做六七,也是遍请亲友前来参祭,并且请了九个乡村土和尚来放焰口的。
因为刘巧英、刘巧凤、刘巧兰都是未嫁女,刘朗生的六七贡饭(俗称“换饭”——由以前的素食换成荤食)即“烧六七羹饭”就都是由他的已经出嫁的侄女们置办的:各种果品和包括三牲在内的几桌荤菜。
刘巧英虽然因为高考没有为父亲刘朗生送终因而也没有能够理发留七头(戴孝者在死者倒头一二日内理发,以后直到六七之内不得理发、刮胡须),但还是和所有戴孝者一起剪了七头。
作为刘朗生的成年长女,刘巧英为放焰口做六七提了两个要求,母亲陆萍芝和哥哥刘胜龙念她因未能给父亲送葬尽孝悲情淤积一一准办。
刘巧英在吹鼓手班子里点名要了一个能唱的女人。
20岁的刘巧英虽然是农村女孩,却也多半是在学校度过的,还远没有学会农村女人的哭丧,悲痛的刘巧英只能干嚎,是数落不起来的,即使她当初被家人从高考考场上叫回家来守灵、送饭、送葬,她也只会号哭。
刘巧英知道,“男怕做文章,女怕哭两声”。哭丧哭唱,是农村妇女必须要学会的一种技艺,叫哭功。不仅只是流眼泪号哭,而且要把哭唱的内容说的有水平,打动旁边的人跟着一起落泪,能哭,哭好来,在农村才算得上是一个好媳妇和好女人。
刘巧英小时候在爷爷、奶奶的葬礼上听过姑姑、大娘和母亲的哭唱,在外公外婆的葬礼上听过母亲、姨母和舅母的哭唱,刘巧英也到邻居家看过许多人的哭唱。刘巧英懂得,农村妇女哭丧,必须是能哭能说还要能唱,而且能说唱,都要有现编现唱的功夫,比她的写作文还要来得快。
刘巧英知道,农村女人的哭丧,悲天呛地,顿足捶胸,念念有词,有篇有论。那哭唱的内容会因人而异,有的哭唱人通过回忆把与过世的人的生平关系和感人故事唱出来,有的哭唱人把因为来不及送过世的人最后一程的遗憾唱出来,有的哭唱人是把过世的人生平的一些经历、生命、生活和成就唱出来,述说的是对过世的人的崇敬,述说有的是对过世的人故去的痛心……那述说里满是回忆,那述说里全是关切,那述说里总是好事,那述说里也时不时地插入对死者过早故去的抱怨……
刘巧英还曾经发现,农村女人的哭丧,死者的女儿是真悲痛,那种生死别离的悲痛,那种割不断的亲情,会在三种情境下达到高潮:一是盖棺发丧时,二是火化时,三是下葬时。盖棺发丧,亲人就要被抬出家门,从此永不回头,亲人没了,亲人从此真的没有了,情何以堪!火化,烧了就剩骨灰了,焚烧的哪里是自己的亲人,简直仿佛是自己,那是钻心的疼!下葬,那时阴阳两隔的最后一面,哪怕是再摸一把棺材,因为那是亲人将要永住的房子,仿佛触摸到的是亲人的手;看一锨锨黄土填下去,恨不得跟了去与亲人同在;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哭号,都是撕心裂肺,都是对生离死别的抗拒!
农村女人的哭丧,死者的儿媳是做样子的,不管是悲伤与否,这个时候都要哭,哭着磕头,哭着做事,哭得气定神闲,哭得有板有眼,嘴里还要念念叨叨,数数落落,要不你就是不孝。一般这种哭没有跌宕起伏,喇叭一吹或者客人一来,仿佛录音机打开了电源,哭声就响起了,场景一过,嘎然而止,不用别人解劝。
农村女人的哭丧,死者的姐妹多半是哭自己的,好像对死者没有多少留恋,哭着哭着想到了自己的不容易,想到了自己的孤单,借此机会也哭了出来。
但不管感情深浅,农村女人的哭丧,却总是高一声、低一声,深一句、浅一句,长一段、短一段的哭声。那悲戚的哭嚎,哭得伤痛欲绝,哭得涕泪滂沱,哭得地动山摇,哭得天昏地暗,哭得鼻子发酸,哭得眼眶发涩,哭得听着的人心里象塞了石头,哭得听着的人背脊象浸了凉水。
刘巧英点名要一个能唱的女人,不是为了学哭丧,也不是要让她替自己补回没有能够参加父亲葬礼的哭唱。刘巧英是要那个女人替她自己为她已经过世做六七的父亲唱唱《哭七关》。
刘巧英提的第二个要求是为他的先考刘朗生做一个国家户口本,让她父亲的亡灵在阴间“农转非”!
这个国家户口本必须做得和真正的城镇居民户口本一模一样,必须是定量的硬本子那种,而不能是定销的软本子那种。
刘巧英要让她的父亲到阴曹地府里脱胎换骨,让阎王爷、让阴曹地府里的大鬼、小鬼不再把她的父亲刘朗生看成乡巴佬老农民,而要让她的父亲刘朗生享受到真正的城里人的全部待遇,到国营全民单位上班,吃商品粮,月月按时拿工资,看病不要自己掏一分钱,逢年过节还要拿到各种福利物品。
刘巧英要她的父亲在那个世界里不再是大寨田里的强劳力了,不再罱泥,不再犁田,不再挑河挖沟,不再匡海堤,不再被怪潮卷进大海再被推回海堤边。
刘巧英亲手为她的苦命的农民父亲劳苦的社员父亲刘朗生制作了这样的一本国家户口本。
这本户口本六十四开大小,竖开,封面封底由土黄色硬纸板做成,内页是白纸黑横格——因为是单人而不是家庭户口本,内页就只能是一页纸了。
刘巧英还为这本国家户口本模写了全部正楷黑体字,加盖了大红印章——当然只能是用白萝卜刻成的假印章了,连印油都是假的:红纸浸泡出来的红水而已。
最后,刘巧英亲自为这本个国家户口本硬本子填写了全部必填的栏目,包括城市,包括街道,包括居委会,包括家庭住址,包括出生年月日,包括年龄、性别……
刘巧英知道,那个世界也不是农村人好对付的,“农转非”什么地方都是比登天还难,必须条件过硬,必须理由充分。
刘巧英在她的父亲刘朗生报送阴间“农转非”的国家户口本硬本子上她的父亲刘朗生的学历的那个栏目里工工整整地填写的是:
“大学毕业”。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刘巧英就等父亲刘朗生六七的最后一个法事了:化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