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珺妤坐在软榻上,从前她最喜欢在这儿观赏满院子里的春桃秋景,但在梦中她却因气急攻心在这绣着金丝寒梅的软塌上吐血而亡。
谢珺妤以为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噩梦,然而梦中的内容太过真实,醒来后与梦境中同样的场景在院落中上演,她在梦中伤心过哭泣过,如今大梦一场醒来,反而觉得一切都变得不真实。
屋里的摆设都是她平日用惯了的,这么一瞧又觉得陌生了,仿佛隔了长久的岁月,只保留在记忆中,再看到宛若故人相遇。
许是她突然静下来的神态有些诡异,常钏儿不敢大声说话,怕惊了魂,小心翼翼的将她扶回床上,轻声劝道:“姑娘病一场,身体如今还虚着,沈大夫开了调理的方子,奴婢这就去给你煎药。”
谢珺妤闭着眼睛,她睡不着,梦里的景象一幕幕自脑海中交替出现,她仿佛喝醉了的酒鬼,沉迷在醉生梦死中,如今倏然醒来,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她记得很清楚,在梦中赵婆子这一闹,却是她悲凉一生的开端,最终她丢了婚约,坏了名声,以养病的名义被送入庵堂中度过了花信年华,待二妹为王家诞下嫡子,她才被接回家中,继母小裴氏担忧她心有不甘徒惹事端,又怕被人提起前尘往事,做主将她嫁给娘家的远房子侄。
可惜却没人知道,那位裴家公子早已有心仪之人,迫于族中压力娶了谢珺妤,然而夫妻之间到底生了芥蒂,又无甚情分做底,加上谢珺妤本就是个不爱解释的孤傲性子,两人成婚六载,谢珺妤无子无宠,硬生生被逼成了心如死水的木头人,眼睁睁看着夫君妻妾成群,先后诞下七位庶出的儿女。
待裴家老夫人去世,她那位名义上的夫君便再无顾忌,迅速将自己心仪的女子接回家中聘为平妻,谢珺妤这才知道当年因成亲之事,那女子也匆匆嫁了人,偏偏第二年便守了寡,这些年来两人暗中一直有往来,只是裴老夫人不喜那女子,强压着不让对方出头。
在那女子入府后不久,谢珺妤却大病了一场,且久病不愈,吃多少药都没用,还是伺候的丫鬟觉得她这病有些蹊跷,暗中点醒了她,谢珺妤虽然厌倦后院妻妾之争,却并不愚钝,当即安排几个得力的下人抓了下药的人,如此又牵扯出一连串的纠葛,更是查出了那女子下药的铁证。
她名义上的夫君裴耘原先对她不冷不热,却为了保住那女子的性命,痛哭流涕的跪在她面前恳求她放过那女子一命,自古以来,平妻如同继室,本就地位稍逊一等,毒害主母这一条罪名,若告到官府,便是砍头也不冤。
谢珺妤对裴耘并没有恋慕之心,但见他如此全心全意的真情也心生感慨,因此只求了一纸和离书,便带着仆役嫁妆回了谢家。
后来谢珺妤细想,便明白她其实嫁入裴家后便已无处可去,父亲虽疼爱子女,但为人迂腐古板,认为女子和离乃是大逆不道的行为,与被人休弃无异,当初瑜嬷嬷曾劝过她,偏偏她一意孤行回了谢家,结果不仅葬送了岚清的性命,连自己也落个香消玉殒的下场。
她心中有怨,死后不见鬼差不入轮回,眼睁睁看着继母小裴氏装模作样的哄骗了父亲,收了她带回来的嫁妆,又将曾伺候过她的人都远远的打发了。二妹谢珺瑶回府祭拜,假惺惺的在她灵柩前扶棺落泪,惹得众人连连称赞她们花萼相辉手足情深。
谢珺妤大吼大叫,想拆穿这对母女虚伪的面孔,但无论她如何挣扎嘶吼、绝望痛哭,都无法插手现实中的一切,她这一抹幽魂已与人世间斩断了羁绊,只能孤零零的看着送葬的队伍一路远去。
然而当她心思如灰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睡在卧榻上,恍惚中记起自己仿佛已经病了些时日,如今还是太和十三年,令她生不如死的种种场景都不过是午后的南柯一梦。
谢珺妤心烦意乱,不知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上天可怜自己给的一场预示,她皱紧了眉头,翻身向里侧卧,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听门口传来一声颤巍巍的问候:“夫人安好。”
谢夫人面上带着急色,口吻严厉:“范妈妈,我往日里念着你是伺候大姑娘的老人了,事事也妥帖,因此并未插手你们紫鸢阁的事,如今你怎的越来越糊涂,连院子里的事情都管不好。”
范妈妈躬身喏喏道:“老奴的孙儿病了,老奴不过是想着回去看一眼,哪里想得到这些懒骨头竟会乘我不在时偷奸耍滑,若是早知道,老奴绝不会离开大姑娘半步啊。”
谢夫人冷哼一声,也不与她多做口舌之争,转头斥责常钏儿:“范妈妈总说你是个爽利人,我看就是太过了,竟把外面那副泼皮耍赖的德性带到主子的院子里了!”
常钏儿不服气道:“夫人这话也太偏颇,今日若非我拦着,那撒泼腌臜的婆子不定要做什么!”
谢夫人身旁的刘妈妈上前两步,一巴掌扇过去,狠厉道:“主子教训人,哪轮得到你这样犟嘴!都是素日夫人太和善,念着你们伺候主子辛苦,倒把一个个的心都养大了!”
常钏儿捂住脸,大声抽泣了两声,再不敢出头接话。
谢珺妤在屋内听到外面吵吵闹闹的声音,闭上眼睛,回想起梦中满院子的人皆是倾向了谢夫人,范妈妈原本只是个二等的仆妇,却在谢珺妤独立出院子后,被谢夫人升为一等,并做了紫鸢阁的管事,她既无手段本事,又是个贪婪懒惰的,下面的小丫鬟们有样学样,不仅眼皮子浅薄,还爱偷奸耍滑。
后来谢珺妤出嫁,她舍不得这样舒坦的好日子,打着念旧情的名义跟着她去了裴家,后来眼见谢珺妤更看重瑜妈妈,她心里生了怨恨,竟帮着别人给谢珺妤下药。
回想起梦中的重重,谢珺妤眼中闪过一丝冷冽。
刘妈妈环视了院子里一圈,见镇住了院子里的下人,这才抬首扬声道:“大姑娘性子清贵,不爱在小事上计较,惯得有些人忘了尊卑,更有人仗着自己伺候过主子几年的情分,忘记了府上的规矩,我今日就在此告诉你们,不管你们有什么心思,最好早早的都给我放回肚子里,若让我再听到谁乱嚼舌根,少不了就得连同今日的帐一起好好算算!”
连敲带打的威吓了一番,连素日里最爱倚老卖老的范妈妈也不敢有二话,赔笑道:“刘姐姐说得是,奴才们定将夫人的话记在心里,用心伺候。”
站在门口的小丫鬟连忙卷起帘子,越发低眉顺眼道:“夫人请。”
这份服帖恭敬的态度让人心里舒坦,谢夫人睨她一眼,嘴角微扬,款款走了进去。
谢珺妤听到脚步声,这才装作有些惶恐的起身,低声道:“母亲安好。”
谢夫人几步上前,压住她的肩膀制止了她行礼的动作,半真半假的试探道:“我儿不必多礼,你我母女之间何必如此生分,莫不是听了外面的闲言闲语,心中对我生了芥蒂?”
若是以往的谢珺妤听闻这话必定要急着辩解,但此刻她却柔声反问道:“母亲何出此言?您一向对我疼爱有加,便是比妹妹还要好上几分,又怎会做出让我伤心的事?不过都是些下人们不知内情,胡言乱语罢了,女儿又怎会放在心里呢?”
谢夫人嘴角的笑意微僵,用帕子捂面叹气道:“你向来比你那不懂事的妹妹贴心,叫我如何不多疼爱你几分?她就是个让人不省心的孽障!”
谢珺妤闻言一笑,劝慰道:“二妹虽然天真烂漫,却是最最机敏聪慧的一个人,我记得上次刘侍郎家的夫人还赞她知书识礼,举止有度。”
谢夫人顿了顿,眼珠子一转,抬首时已红了双眼,眉头紧锁未语先泣。
谢珺妤恍惚间仿佛看到梦中那张谢夫人的脸,同样的面容与神态,让她一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见她久久不语,谢夫人心口一紧,垂首抹泪。
刘妈妈上前道:“大姑娘不知,这些日子夫人为了您的事情,吃不香睡不好,夜里翻来覆去总休息不安稳,心中着实担忧得紧。”
谢珺妤似是听不明白,嘴上赔罪道:“令母亲担忧,倒是我的不孝,还望刘妈妈多看顾着些,我自是念着你的好。”
刘妈妈看了眼不言不语的谢夫人,脸上带笑道:“我就知道大姑娘是最心疼夫人不过的,便是有王家公子的事情,也自是能体谅夫人的难处,绝不会心生怨念。”
谢珺妤脸上的神色淡淡:“刘妈妈说这话我倒是不明白了,这些天我在家中养病,恍惚听了一耳朵,说是王家公子救了二妹,不提别的,以王谢两家的交情,咱们家自当是要道谢的,说什么难处……我倒是不明白了,莫不是其中有何不妥当的地方?”
谢夫人瞪了刘妈妈一眼,转过身来,似是要掩饰什么,强笑着解释:“不过是外面的人胡乱嚼舌根罢了,你好好养身体,外面的事情不要操心,自有我与你父亲做主。”
谢珺妤垂眸,掩饰眼中的讥讽,温顺道:“女儿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