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熙介从马车上下来时,还弯着腰咳了几声。他瞧见了对街上站着的允庭,冲他略一招手,自己转身进到身后一家茶店里去了。允庭叫上昀千,一同过街进入那茶店。
三人在大堂一角的一张方桌旁落座。吴熙介冲迎上前来招呼的伙计比了个手势,伙计哈着腰回身走了。
吴熙介紧忙开口道:“你给我的东西,我已经看了,的确是郡主的没错。那么,我也当你传达的话是郡主的话了。”
允庭与昀千互换眼神。允庭的意思是“这人的确如我描述的那样直来直去”,昀千苦笑,微微点了点头。
“这一位是?”吴熙介问道。
允庭笑道:“这位是我的一个朋友,尽管相信他吧。之前的事我全与他说了。也是我们二人一同到王府去的。”
吴熙介犹豫着,打量了昀千几番,才道:“那么,你二人可有什么打算?”
“照我们的约定,你该将我要的消息给我了。”允庭提醒他。
“即是说,此后的事情你已决定不会再参与了?”
允庭点头。昀千沉默不语。
“想来,我也不必在你面前掩饰了。我不是个恪守规矩的人……”
允庭听他这话,想着他接下去便要说,他要拿允庭父亲的位置继续要挟允庭。允庭的双手在桌下攥成了拳头。
这时,一人忽然从允庭背后靠近,惊得允庭几乎拍案而起,是昀千拉住了他。
来的人是店家伙计。他端着一上摆茶具的托盘,小心地搁在桌上,冲吴熙介笑笑。吴熙介摆了摆手,他才离开。
“都城的茶店里都备着这样一副淡茶,方便,招手即来。嗯……我刚说到……”
“你刚说到你不是个守规矩的人。”
对于允庭语气里的冒犯,吴熙介并不生气,反而笑了:“没错。那么,我便不会选择将我所知道的全部消息告诉你。如你猜测的,我的确还有用得到你的地方。”
“令尊手下总有人比我更适合吧。”允庭冷着脸问道。
“我父亲……我们倒是养有几个得力的刺客,只是为这事儿,若是把他们搭了进去,恐怕将来会有缺失。”
“为了郡主的将来,连这么一点险也不肯涉?”
吴熙介摇了摇头,道:“别说是死一个精心培养多年的刺客,哪怕是比这再小的风险也不能有。既然身处在这座城里,又不缺敌人对手,便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来。为了郡主,更不能。”
“丧命之后,遑论姻缘。这你不必解释。”昀千接过他的话道,“可你刚才的话,似乎是说可以透露部分消息给我们?”
“是的。我正有此意。事情到这一步,是我们都没能料想到的。霄序成了侯爷,皇帝的意思又不明确。眼下朝中必将有一番波动,我们不能妄自动作,因此,不能够与宁侯有任何联系,叫人抓住把柄。”他喝下一口茶,接着道,“我愿意将你要的那人之所在告诉给你。毕竟,我也想给你一些酬答。”
“可你方才还说不肯……?”
“你先别急!等我说完你就明白了。你要我找的那人,可是五年前应召上京,进宫里去修编前朝文书的?”
允庭点头:“没错。”
“曾上过战场,打过朔仓的?”
这次允庭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这跟现在的事情有什么关系。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他现今被关押在皇宫紫薇殿的地下石牢里。想你也不知道,这紫薇殿……”
昀千打断他的话,接下去道:“是皇帝批改奏章,会见大臣之处。也就是说,紫薇殿处在一重重守卫环护之内,并且,想要不惊动任何人潜入,是不可能的事。”
吴熙介又打量了昀千几眼,心中猜测着眼前这人的身份,嘴里接着说:“因为石牢里关着的是在宫中犯了大错的人,比如……比如意在刺杀皇帝陛下的刺客一类,所以究人府不会有记录。但是石牢里的审讯正是我父亲负责。我父亲手中是有明确的姓名的。”
昀千问他:“我之前拿了令牌去问令尊,为何没得到消息?”
“什么令牌?”吴熙介反问。
昀千听了问话,转念决定不说出自己的身份,只道:“也许是令牌的级别不够吧。”
“多半是。毕竟这事情实在机密。”吴熙介附和道。
“那么,你没告诉我们的那部分,是什么?”允庭问。他紧张得有些结巴。
“我知道悄无声息地进入紫薇殿的办法。因为我的父亲有时需要避人耳目将囚犯押送出宫,所以的确是有一条路存在的。虽然这一条路也是九死一生,但若你真的想进石牢,除了这个办法之外,你再没别的选择了。”
允庭十分明白他说的话是真的。现在摆在他面前的,确实只有这一条路。
“你需要我做什么?到宁侯府去传话?”
“没错。这不算个危险的事,若是与进紫薇殿相比,简直像动动手一样简单。”
吴熙介颇有些自得地说完这一番话,却在眼睛扫到昀千的一瞬间意识到了一件奇妙的事情。
“我们是不是见过?在十岁之前?”
吴熙介盯住昀千的脸,问道。
“啊……恐怕是见过的。”后者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在年节时家族祭礼上?”吴熙介接着问。
“是的。”昀千继续承认。听上去好像是一件昀千不大想回忆起的事情被吴熙介提到了他的面前。
“你是……?对不住,一时想不起来。”
“若你真要问的话……我的父亲是吴家在平寰那一支的,排行第二。我算你的堂亲。”
“你竟然是平寰老家的人?怪不得我第一眼看你就觉得熟悉。”吴熙介不无惊讶地说。
昀千偏过头去看大堂里忙着的伙计,说:“那就是错觉了。你见到我那次,是我唯一一次出现在家族典礼上。所以,我们也只见过那一次而已。”
允庭方才的紧张叫这一出给冲淡了,他也参和一句道:“那皇后与吴家也是有姻亲的了?”
吴熙介手中把玩着茶杯,不在意似地说:“吴家平寰中的一位伯父娶了皇后的胞妹。唉!我还同你解释什么呢?你旁边坐着的不比我更清楚?”
昀千听了他这话,只有苦笑。
“那么我们的事是说定了。”吴熙介放下茶杯,向允庭二人确认,这一次他将目光在二人脸上来回移动着。
允庭点了头。吴熙介掏出十文茶钱放在桌上,起身便走了。
他走之后,昀千悠然道:“想来也是。我与哥哥成为敕风,跟吴闻倾从前投靠太子,是一件事。”
吴家在十几年前便站了队,如今看来,算是站对了。只是,叫他哥哥送了命。
昀千手撑着桌子站起来,拍了拍允庭的左肩,问:“你的伤不碍事吧?”
允庭笑道:“我伤的是右肩。不过,应该不会妨碍我们去侯府的。上次那位包扎得比医铺好得多了,伤口也好得快些。”
昀千也笑了,说:“我当然记得是右边!不然,我还要试试你的痛觉不成?”说着,伸出一只手去,允庭握住这一只手,借力站起。
二人出了茶馆,仍旧回酒垆后面的院子里去。刚进院门,便听到屋里传来说话声。允庭冲到房门口,掀开门帘,看到里面坐着的来人,立刻露出了笑容。
“大哥!你行路怎么这样快!”
屋内,允深还穿着行路那一身灰扑扑的衣裳,正坐在母亲对面,喝着茶。见到弟弟,他站起来迎上前。
“我听母亲说你受了伤?”
“不严重,已经好了。”允庭不想叫兄长担心,连忙说道,却没顾虑话里的矛盾。
允深拍了拍弟弟的手肘,拉着他走到屋外来。昀千亦等在门口。
允深为不叫母亲听见,压低声音对二人说道:“纪安在给我的信里提到了父亲,看起来,他好像很清楚父亲如今的处境。”
允庭说:“前几日我在客栈看到姐夫跟在孙倍身后,仿佛参与了孙倍的某种密谋。”于是,将那日的事简略说了,包括后来在小巷子里孙倍边擦着手边走出来的事。说罢,问昀千:“这孙倍的事,你了解吗?”
昀千摇头,说:“我想我与你知道的差不多。不过就是他的女儿在后宫中颇受宠爱,似乎孙倍的权力完全仰仗着这个女儿……不过,近日里孙妃似乎失了宠。”面对允庭惊讶的神色,他解释道,“当然,这事儿是宫闱中事,不是我们该谈论的。是我向白临桓问起姨母近况时,他对我说的。”
允深面露疑问。允庭小声解释说:“他说的姨母就是皇后。大哥,如果你知道的话,皇后的胞妹嫁了平寰吴家,嗯……这说起来复杂……”
允深拍拍弟弟的背,示意他自己跟得上他说的话。
“那么,看上去是纪安暂时投靠着孙倍,为着他自己的目的……”允深越说下去,声音越低,不确定似的。
“大哥,我与那究人府刑犯司吴闻倾的儿子吴熙介商定,由我到宁侯府里替他传个话,他把进入关押着父亲的石牢的方法告诉我。大哥,你可听到关于越国质子获封侯爵的事了?”
允深点头,又问:“石牢?”
允庭面露难色,道:“据吴熙介说,父亲被关在皇宫紫薇殿的石牢里。是个掩人耳目又包围重重的地方。”
“如果是那处石牢的话……我大概也猜到会是那里。”
“大哥知道那座石牢?”
“知道。我做侍卫统领的时候看过一张完整无遗的皇城地图。当时只是觉得,宫中有一处用来审讯的牢狱并不奇怪。”说罢,叹气。
昀千觉察到兄弟两个情绪的变化,独自走到几步之外,抱手看着街上的人群。
“大哥,我们今晚一同到侯府去?”
允庭四下看着,不敢将目光落在兄长身上,怕他怪罪。说起来,跟一陌生人作此协定,还一再被要挟,的确是行事不够稳重的。
“我当然要去。既然来了,就是为了能在这时候出力的。”
母亲从屋内缓步走出,笑呵呵地看着兄弟两个,说:“聚在这里寒暄,不进去?多冷!”
允深拉着弟弟一起,跟着母亲走进屋里。允庭冲站在一旁的昀千招手,但昀千背对着他,没看见。
允深进屋去,先就凉水抹了把脸,不经意似的问允庭:“霄序是自小在这儿长大的吗?”
“是的。据说身边只有一个照顾起居的老妈妈是越国人。”
允深听了,重重地点了几下头。
这一转身的工夫里,允庭再掀开帘子去看,昀千已经不站在那里了。
这人,又不知道跑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