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允深问弟弟,可允庭完全没听见他的问话一般,往前几步走到了霄序面前。
允庭问他:“你是去看谁?纯平郡主?”
霄序搓着双手,支吾地答:“是的,是为了看看郡主的近况……不然呢?”
“王府东院森严,你进不去。”
“是的。”霄序点头应道。
“可你的确试过?”
“嗯……是的。不过……这就是你们来这儿的目的吗?为了惠王府东院那位?”
允深上前将弟弟拉到自己身后,免得他继续对传闻追问不休。此前,允庭还不是个爱打听的人,不知今儿是怎么了。
允深拱手道:“我们趁着夜色来这儿,是为了两件事。”
霄序等着他说下去。
“一事是纯平郡主决意要退婚,要我们来试试你的意思……”
霄序伸出一只手止住允深的话,说道:“这事我是一定要说清楚的。我不会娶郡主,也不会娶任何一位公主或郡主。叫她放心吧,这事儿我来扛着。”
他这话说的倒是大义凛然,允庭偏过头去不看他那双闪烁着的眼睛。郡主为了此事几乎丢了命,虽说不全是他的错,他总是没有做到他话里的承诺。
“那,这第二件事呢?”
允深又举起刚放下的手,这次作了个深揖,说道:“我二人要到紫薇殿去救人,说来突兀,可既然夜闯侯府,也管不得那么多了……请宁侯帮我二人入宫。”
“救人……?救什么人?”
霄序眯起眼睛打量着二人。说是打量,其实不过是要显出自己的怀疑来。他是在宫里学到的这样的眼神,感觉很有威慑力,便常拿来用。
“我二人的父亲。”
允深答。
“什么名字?因何入宫?又因何被困宫中?”
霄序三个问题下来,允深与弟弟均面露难色,互换眼神后还是说不出话来。毕竟,这三个问题背后都有不能告知旁人的秘密。
“具体的不肯说,那么,姓什么、以什么由头被押在宫里的,总可以说吧?我也该知道些什么的……”霄序背着手,继续拿眼神扫着二人犹豫的神色。
允深将手中刀背在身后,答:“家父姓云,因年前发生的宫中失窃被关押。”
允庭分辨着霄序的表情变化,却说不上来是惊讶还是愤怒。想来忽然有二人闯入家门,张口便是要求人帮忙入宫,问话却答得犹犹豫豫……唉,是该叫来护卫一顿打扔出去的。
可霄序却抬起一只手来指着允深,问他道:“你可是去过越国,作为使者的随从护卫?”
更令允庭惊讶的是,兄长竟然一副不愿承认的样子,支吾着答:“我……是……”
“你是云深!”
这一次不是问题,而是一句惊叹。
允庭看看哥哥,又看看霄序,说不出话来。他二人竟然是认识的。
霄序不是在宫里长大的吗?那么,他该没有任何越国的记忆才是。即使霄序真的认识兄长,也该是问他是否在宫中当过差才是啊……
而允深垂着头,不言语。允庭横刀向前,拦住要走近的霄序,冲他喊道:“是云深……那又如何!”
霄序一甩手,匆匆奔进旁边的房间里。一会儿,他又出来,将一副画轴上系着的绳结拆开。他动作急躁,几乎要把绳子扯下来了。随后,他将画轴哗地摊开在允深面前一指远的地方,画在他手中摇晃着,允庭看不清楚画上的内容,只看到画上画着一个着红衣的女子,正放出一只雁。
霄序眼眶红了,问道:“你还记得她?”
“当然。”允深答。他仍垂着头,并不看画。或许,他早知道画上的女子是谁。
霄序将画慢慢卷起,泪顺着颧骨圆润的边缘淌下来。
看来……这二人是有些过节的。恐怕这次霄序不会愿意帮忙了。允庭心想着,后悔让兄长替换了昀千。王府之事他与昀千配合得很好,并不逊色于他与大哥之间的默契。
可眼下,到底还是要有个结果的。眼看着另外两位都不说话,允庭一拍脑门,干脆问霄序:“我们说的事,你还肯帮吗?”
霄序抬起眼凝视着允庭。有那么一瞬间,允庭以为霄序就要唤来护卫了。毕竟他那副面目,实在像是在看仇人。大哥怎么会得罪了这越国质子霄序?
霄序将画背到身后,苦笑道:“帮,必须帮。”说着,他的目光从允庭脸上移到允深脸上,后者避而不应,“既然是你,那我更要帮了。今天拒了你,泠儿姐恐怕要从越国到这儿来斥责我了。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是愿意的!”
允深摇着头转身想要离开,但被允庭拉住了。这可是唯一的机会。错过了,他们就只能选吴熙介给的那条危险的路。
允庭看着兄长的神色,于是明白了——大哥是宁愿冒险,也不肯要霄序帮忙的了。此前那副画里的人未出现在谈话中的时候,或许霄序的帮助算是件好事,可如今因为画上的那女子,便再也不是了。
因为那人肯为他上刀山下火海……允深便不肯再受她点滴之恩,因着明白地知道自己无以为报。
允庭一边使劲拉住欲走的大哥,一边冲霄序喊道:“你何时再进宫?”
霄序略一思忖道:“六天后的清明,宫里的诸位都会出城去祭祖赏景。我入宫时将你们带进去,等人们出宫了你们再动作,那时走动的人最少。”
“这样便好。那便说定了。”允庭把这件事应下,不顾允深看向他的悲愤眼神,又添一句,“你的话我会带到。对于纯平郡主,希望你能遵守承诺,将事情扛下来。”
霄序看着眼前人垂头丧气的背影,扬着下巴回道:“当然。”
“今晚的事说完了,我们六天后再见。”允庭略一点头作为告别,拉扯着允深踏上石阶。
见他们一步步走远了,霄序心慌起来,只喊道:“泠儿姐说她不等了!”
这一句换来那沉默许久的人的短暂驻足。霄序往前迎送了几步,可他二人还是拐过角门,走了。
那是泠儿姐在家书中每每提及的人。每一封来自越国的家书,他都会读上一遍又一遍。泠儿姐的喜悦、不安、心灰意冷……他都如亲身经历过一遍一样。他之前总是怀疑,是泠儿姐的文采叫这么一个极其固执的人存在的,实际上是她忽然注意到了对方的发生在长久时间里的变化罢了。
可方才那一下,真如姐姐信上说的:
他忽然变了神情,一扭脸背过身去,再也没看我一眼。
霄序将姐姐的画像在眼前展开。这画像是越国最善工的画师的作品,栩栩如生。兴许画着的,便是泠儿姐不舍却不得不放他走的那样子。这一段旧事,早刻在泠儿姐心上每一寸裂痕里了。可惜说出口来的“不等了”,也是说给自己听的。对方全无回应。
宁侯府一派冷清,连守夜的也没几个。不是霄序不怕刺客,实在是皇帝借这件事来申斥他。赐给他的这个“宁”字,还不够明显么?这门亲事是个皇帝看他心志的由头,若他执意不愿……或许也可以成为开罪越国的借口。
一个质子,对皇帝大不敬……奏章上几个句子之后,便会变成“霄序心有反意,搅乱朝廷”……他自问,并不能担起这么个罪名。越国二十年苦心经营的成果,还不足以拿来跟他们碰一碰。阿姐的信上读得出这一层意味。
写这奏章的,估计又得是孙倍。他与孙妃在前朝后宫勾结谋事,竟真以为自己能算计到如今的皇帝吗?
痴心妄想。
霄序收起画,苦笑着拿海棠木画轴敲击了几下廊柱。忽然,在他的心中出现了一个六天后带那二人进宫的法子。
孙倍的府邸亦曾是王府,但比起霄序那个要精致一些。当初这里的王爷离京去封地的转身,皇帝就用正好在他封地周围的天子食邑跟他换了这处宅子。
据说这里风水天成。东边那处天然的竹林从修建王府时就一直保留着,正好挡住东边来的肃杀之气。西大门直面主城道,是毗邻皇城的第三家,不远不近。
孙倍之前,这宅子还被赐给过一个人。那人姓海,具体叫什么嘛……想不起了。反正他以及全家老小都已经渡过忘川河七八年了。
然后这儿变成了孙府住的是他琼品司主事孙倍。前尘旧事,他没那些时间去过问——“过问”这多余的事,徒增麻烦,惹人侧目。
他的二女儿孙念欣心性随他,办事果决又不计较人情。自她进了宫,绝说不上是顺风顺水。陛下不管后宫的事,这是本朝一直以来的办法。偏是今次,皇后是陪陛下从皇子一路走来,与其他妃嫔断然不同。也因此,皇后不惯于后宫中争权献媚,索性也扔下不管了,任凭她们闹。于是,几宫妃嫔不得不与前朝本家或宗亲联合以自保。
可他的念欣,跟她们很不一样。念欣像是天生的心冷。她一度受了冤枉,叫宫里掌事太监给斥了面子。孙倍花钱买通关系,进宫里去看她。
刚拨开挡风的厚实门帘,一股子脂粉的腻歪味道直刺得孙倍打了个喷嚏。
“女儿,这是做什么?”
他跟在侍女后面进了书房,见到孙念欣正撑着下巴,将眼前十几盒胭脂一盒盒地对比着。
“父亲!”
孙念欣洗去了一脸的沮丧,笑眯眯地站起来迎过去。
“我前个儿瞧见一个丫头擦的胭脂真是好看,像春里最先开的那批桃花。我差人买了这几盒,颜色不对,味道也腻,怪着了。”
“女儿……”孙倍嘴里念叨着,点点头,陪着笑说,“女儿家摆弄些胭脂水粉不错的。”言外怕念欣挨了斥,从陛下那儿灰了心。
“父亲,这您也懂?”
“要我说,你直接去问那丫头不就得着了?”
孙念欣低头拨弄着指甲,又摊开手来瞧手心里的红,道:“那可不行,显得我服了她似的。”
“你这不是小孩子脾气嘛……女为悦己者容,哪里管那许多?”
“父亲,您说的这是悦己者,我哪里……”
“哎!”
经父亲一呵斥,孙念欣眨巴着眼睛闭上了嘴。窗下挂着的一只鸟笼里装着一只灰色的小雀,在忽起的一阵风里飞上飞下。这只小雀是孙念欣在孙府捉的,说是投缘。孙倍曾打趣她,放了它,它难道还会回来么?她岔开话不回答。
“父亲,您不要多想。我过得虽不自得,到底是骄傲的。”
“唉。”孙倍短叹,听上去只像是一句无意的应答。
当那个叫林安的人提出叫念欣退而自保,找个宫女吸引去陛下注意的时候,孙倍便想起了这件事儿。他支吾地跟女儿讲了这么一出,她沉思后答应了:“不错的,这么做不会错的。”
“恩宠来之不易的,难为你……”
“盛极而衰,这我明白的。这次多谢父亲出谋划策,不然,恐怕真要有天出大事呢。”
孙念欣笑着,拿来两盒胭脂给孙倍。
“这颜色是我摆弄了好久才弄出来的。拿回去给妹妹们用吧。”
孙倍接过来,打开瞧。果真是淡粉的桃花色,叫人眼前一亮,开盖时有花香传来。
这计谋的确是不错的。
孙倍想着。
这是那个突然冒出来的林安,不得不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