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在,咋了。
周六有约吗。
暂无。
约一个?
时间地点人物事件。
要不中午吧。
哦。也行。月河见?
可以。
方俞的简讯让香野子有些惊讶。除非哪方出了特殊状况,不然她俩基本上一个月才见一次。继上次见面好像才不到半个月吧。因为什么事见面倒是忘了。香野子又点起根烟琢磨起来。每次思考她都习惯性地点根烟,似乎这样能帮助她更好地理清头绪,又或许是可以缓解精神性的紧张。周六,周六,怎么不约明天或者后天呢。
平躺在床上,手机播放着Ludovico Einaudi的专辑《Una Mattina》。这是继钢琴家石进后另一张让自己听了能获得平静的钢琴曲专辑。看着灰白的天花板,左手枕在脖子后,夹着烟的右手娴熟地伸向桌边的烟灰缸,把烟灰弹了进去。操!香野子用力地拍下脑门。周六是自己的生日!居然转过头又给忘了!她狠狠地骂着自己的烂记性,随即而来的却是一阵感动。这女人,永远第一个约她过生日,虽然她什么都不说明。
刚在看网上的世界末日论。香野子传简讯给方俞,顾左右而言他。
这个最近在疯传啊。
是啊。网上议论纷纷,说得可神了。想想真的末日,全世界一起死的景观。
哈哈,想想是可以。
你不信?
不信。
为什么。
我是一名理科生,以科学的思维方式理解这个世界。末日论完全没科学依据。
万一是真的呢。那多浪漫,多激动人心。
那要真的话,你准备做点什么吗。
不知道。大概什么都不做。静静地等。那一刻来临的时候,我就躺在空旷的草原上,仰面朝天。或者面朝大海,伸开双臂,目不转睛地看着地球壮观地毁灭。如果有爱的人在身旁一起死去,也算无缺憾了。
哈哈。反正我是不信。所以想都不想。放心,地球没那么容易灭亡,老天也没那么容易让你死,因为你是带着任务来到这个世界的。你受的历练越大,蕴含在你体内的力量便更能支持你去跨越这些磨难。有一天你会如凤凰涅槃般重生。相信我,这是我的直觉。
嗯。香野子原想着对方俞表达一如既往记得自己生日的谢意,不料又被她鼓励一番,到嘴边的感恩像是不小心吞了口香糖,被硬生生地堵在喉部。她更加无从说起了。
对了,你周五晚别喝太多哦,免得周六醒来宿醉难受。咱们还有约会呢。
这,你怎么知道我周五晚要去喝酒。我还没确定呢。
反正我就是知道。
哈哈。好。要去的话我会注意。
被了解大概是世间最艰难的事。它浪费时间,消耗精力。没有一个人能完全的了解或者被了解。花一生都不能。所以,省去你的了解。直接爱我吧。这样显得更加真实,有力,而值得信任。毕竟这个世上,你可以去爱的人很多,愿意去了解的人却很少。而既可以爱又愿意了解的人就少之又少了。
相比爱,了解显得更稀罕,无力。
Hey,在吗。
在啊。
周五晚上八点见。
哦?哈哈,改变主意了啊。不是要即兴吗。
现在就是即兴。那喝不喝啊。
喝啊。
好。对了,我忘了你名字。哈哈哈哈。
晕。你这记性。亏我还记得你名字。
是吗。那我叫什么。
肥妹。
滚。
开玩笑。香野子。
好吧。原谅你。那你呢。
你猜。
嗯。猜完了。
猜到什么。
你猜。
我……好。玩不过你,肥妹。
知道就好,从实招来吧。
宋云。
哦对对对。OK。刚备注了。
哈哈哈。那周五见。
什么时候开始,香野子和世界之间建了一道安全的屏障。这道屏障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坚实。记性越来越差,就像金鱼七秒的记忆容量。直至后来正视内心最原始的黑暗与恐惧,她才明白,记得和遗忘,只是人类选择的自然导向。她只是选择把记忆,把整个世界隔离在屏障之外。
香野子在大学时期经常听重金属音乐。担任过摇滚乐队的主唱,常在校园和外面演出。到了大二下半学期便离开了乐队,毅然退学。从此再没有登过舞台。有人问及原因,她避而不答。除了方俞,没人知道当年她为何不辞而别。
和方俞相识多年后,有天方俞对她说,她主动接近她是因为一个直觉。一个强烈但说不清的直觉。她说,在某个傍晚,她看见一个女生化着浓黑的烟熏妆,独自站在宿舍门前抽烟,一身黑的装扮在烟雾缠绕中静静望着远处的晚霞。后来在音乐节的舞台上再次看见她才得知她叫香野子,是乐队主唱。
方俞说,那瞬间我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感觉告诉我必须认识你。也许感觉到我内心的需要,又也许是因为我和你的精神世界产生了共振。
就这样,方俞锁定了目标便开始进攻。她像从未失手的杀手,暗自观察,主动接近。多番接触后,她终于使香野子记住了自己的名字,并成功地让自己成为香野子生命里重要的人。方俞说,有时候认定一件事一个人,只需要一个直觉。只不过大部分时候她都更依赖于眼前的事实和自己的逻辑。
离开大学后的香野子回深圳住了一段时间。每天什么都不干,也不跟任何人联系。只是睡觉,看电影,听歌。因为《Hilary and Jackie》,一部讲述大提琴家Jackie孤独的成长历程的电影,从此爱上了大提琴的清寂音色。她开始接触古典乐。听大提琴独奏曲,钢琴曲,交响曲。看与音乐相关的电影,《The Legend Of 1900》,《Pianist》,《Amadeus》,《Copying Beethoven》……如果说哥特金属类的音乐是以暴制暴,用更暴戾的力量去吞噬阴暗,那么古典类的西洋音乐则是以柔克刚,用温暖的光亮去驱散浓雾。香野子游走在这两种极端之间,一切暧昧又矛盾的事物使她沉溺不止。
但是模棱两可的中间状态是不被允许存在的。做人亦如此。
再后来香野子离开了深圳,独自前往香港工作,生活。在香港有过几段情爱关系,从爱腻,到争执,纠缠,终是无疾而终。所有剧情发展倒是一尘不变。香港到底是座冰冷浮躁的城市,看上去火热,实则拒人千里。人们习惯性地寒暄热乎,调情暧昧,心里有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高耸而立的钢铁水泥,逼仄的街道小巷,拥挤人群。行人匆匆,却鲜少发生擦肩碰撞。他们紧守秩序,嘴唇紧闭,有一双犀利的眼睛。
每个人都小心翼翼,急功近利地活着。
这座城里,人们自有他们的安全距离。香野子也有自己的安全距离。一路上独自行走,大学时期认识的港澳台生早已让她习惯了热络但不亲近的相处方式,自然学会与这座城相处,却也变得越发沉默。下班后便到附近的书局呆上数小时,看一些国内禁止发行的书。信息的透明度和言论自由使这座城攫取的信息更为广全,多角度的来源信息令香港人学会汲取,分析,过滤,综合。他们有自己独立的思考,或许思想上存在激进,但至少他们有属于自己的思考空间,甚少人云亦云。这是香野子愿意待在香港的原因。
然而,香港拥有比其他城市更为现实主义的形态。与现实形态的不断碰撞,最终内心的阴暗再无法单单从音乐中得到安慰和平复。人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在这个宇宙里,人显得那么渺小,灵魂就像宇宙那么浩瀚,通过身体这个媒介,它到底能发出什么光芒。如果人生大部分是由痛苦和不幸组成,活着又是为了什么。人类的痛苦和不幸与这个世界又存在什么关系。内心的孱弱俨然敌不过所有现实仓促。
次年深秋,香野子在迷糊中被救护车送进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