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接近黄昏时分,宋云穿了件浅蓝白竖条相间的衬衫,袖口工整对称地被挽起至手肘下两公分的位置。笔直修身的黑色西裤,即便工作了一天,仍然看不出上面有半分褶皱。雕工精细的咖啡色布洛克鞋,没有明显的污渍或刮损。准确地说,应该是没有任何污渍或刮损。倘若不是路灯足够明亮,就算宋云走到跟前,香野子也完全认不出。和前两次见面相比,给人的感觉简直不啻天渊。
干嘛一直用这种眼神看我。灯光下的宋云在渐暗的天色里显得更加高大。
没。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问,香野子才意识到自己一直盯着宋云看。她立刻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一个月没见差点没认出你。感觉你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感觉这东西,很难表达。我说不上来。
哈。你这么伶牙俐齿,也有说不上来的时候啊?!宋云故意调侃。
这陌生环境,人又多。我容易紧张不安,脑子转不快很正常吧。
香港对你来说还陌生吗。是见到我紧张了吧。
香野子白了他一眼。宋云,你还想好好吃饭吗。
好啦,不跟你开玩笑。走吧,大小姐。
去哪。
把你卖了。宋云认真地回说。
哈哈。这回我真的怕了。
随着宋云的脚步走到了路边的一辆宝马车前停下。双门的银灰色跑车。宋云拿出车钥匙开锁,替香野子开了车门。香野子有点受宠若惊地上了车,看着宋云替她关门,再绕到另一侧上车。
车内除了一瓶车用香水,再无其他装饰品。车里车外一尘不染,空气有淡淡的干草味道,仿佛刚被仔细地清洗过。像宋云本人一样,极简,适度。宋云选了一张CD,按下播放键,车里响起了当下国外流行歌手的英文歌。大部分香野子未曾听过。
一路上,大家没有说话。宋云安静地单手握着方向盘,一段时间后换另一只手握着,漫不经心地开着车。香野子安静地望着窗外的景色,若有所思。
多久没回来了。宋云随意地问道。
年初的时候回来过一次。我姐结婚。再之前有几年没回来了。其实谈不上什么回来不回来。
为什么。
我在深圳出生,我妈是香港人,我爸是日本人。我在香港住过一段时间。所以,我对香港很陌生,谈不上回不回来。
那你是日本人咯。
不是。我没在日本待过。也许婴儿时有过。但我完全没印象。
那你算是深圳人咯。
我对深圳也陌生。所以,谈不上是深圳人。
什么陌不陌生的,没那么复杂吧。简单点,户口在哪,就是哪里人咯。
就是没那么简单。
这什么情况。你到底何方神圣啊。
哈哈哈。简单点,香港不是回归了吗,所以是中日混血的中国人。
这不废话吗傻瓜。你问其他人是哪里人,他们总不会回答你是中国人吧。肯定说自己来自哪里,户籍在哪就是哪里人啊。什么湖南人北京人上海人的,其实跟我们说香港人是一个道理。
哦。那就更复杂了。对于拿着日本,香港,深圳户口的香野子来说,她没办法解释这种在中国法律上不允许同时拥有两个合法身份的状况。她了解到的是在她小时候,父母通过一些关系让她两姐妹同时拥有了深港两个户口。而身份证上除了照片,其余信息截然不同。
香野子,你是间谍吗。宋云突然转头,认真地看着香野子。
哈哈哈。那你呢,你哪里人。
香港人啊。不过小时候移民加拿大了。
那父母都在加拿大咯。
嗯。我妈在。宋云稍作停顿,又说,我爸两年前去世了。
哦。香野子一时语塞,Sorry。
宋云似乎并不介意,平淡地继续说道,所有亲戚都在加拿大定居了,现在只剩我一个在香港。
你怎么不回加拿大呢。
公司啊。我爸不在了,我得接管。
嗯。香野子简单应了一句,似乎听出宋云的语气里隐隐有一丝不悦。但她不确定这种不悦源自哪里,便决定不再问下去。
抽烟吗。说完宋云右手扶着方向盘,左手从扶手箱里拿出烟盒,娴熟地往嘴里送上一根,点燃,开窗。
我以为你车里不能抽烟呢。香野子随即点燃了早已想抽的万宝路。
偶尔吧。毕竟用车的时候不多。除了周末或者晚上出门时用车外,平时上班基本不开车。宋云换了左手扶方向盘,右手夹着烟,不时往开了十公分的车窗缝外弹烟灰。
为什么。香野子有点诧异,以为这个懂得享受的男子会时刻以车代步。
家在太古城,公司在尖沙咀。开车的话,每天要过海,加上停车费,费用很高。而且高峰期容易堵车,浪费时间。坐地铁更实际。
想不到你是个懂得节省的人。香野子半开玩笑地说。
只是从现实考量出发。宋云小心翼翼地把烟头从窗缝扔出,关上窗后继续说道,前年的金融危机对整个香港经济打击很大,所以公司亏了不少钱。
雷曼破产。香野子立刻反应过来,快速地回了句。虽然她从不关注中国的社会新闻,认为中国媒体早已缺失了他们应该对新闻报道秉持的真实性,但偶尔还是会从香港的新闻报道去了解世界发生的事件。受雷曼事件影响的大部分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们,他们晚年的积蓄血本无归,有人因此跳楼自杀。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她怀疑堂哥亏了家里几百万便是受雷曼所害。
嗯。雷曼事件之后,我爸心脏病突发去世,我就从日本回来,接管了公司。宋云平淡地说着,平淡地似乎在说着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仿佛那是与己无关的生活。
不知为何,香野子再次想起父亲。那个早已从她生活里消失而甚少想起的男子。他把自身隐忍克制,暴戾激烈的情感方式,巨细无遗地流传到香野子的基因里。她记得那个男子黝黑的脸上有近乎淡漠的忧伤,记得他那双一直探索远方的眼睛里有飘忽的渴望的眼神,记得他那双温暖干燥的双手。香野子很早便有预感,他不会在她生活里停留太久,终将离她而去。于是香野子早已学会了接受生命的出现伴随着迟早离别的事实。在父亲不辞而别的那天,她用力地记住了他高大的背影,记住那个背影是怎样一点点地在黄昏里变小,又是怎样历历分明地留下背负的情感,由看他远去的女子承担。
你在日本干嘛。香野子打断了自己的思路,把注意力转向宋云。
宋云似笑非笑地呵了一声说,做些不切实际的事情。
什么是不切实际的事情。
宋云欲言又止。过了会他说,我现在做的就是符合实际的事情。钱能解决世上所有问题,不是吗。
香野子不得不承认,钱确实能解决太多问题。想到如今自己经济的困难,母亲的焦虑,因为堂哥而带来的经济压力,自身迫切想逃离这个家施予的束缚。然而如果回答是,便等同于彻底否定了这二十五年来存在的意义,否定了自己现在做的事。至少,金钱无法阻止宋云的父亲死去,就像无法阻止自己的父亲离去那样。
最终香野子选择沉默,转头看向窗外。车辆,树影,远处相邻的大厦,高挂的霓虹灯不断从她眼前滑走。
前方道路的指示牌显示车子即将驶入湾仔。
肥妹,想吃什么。宋云调侃地说着,伸手摸了摸香野子的头。
随便,你的地盘你做主。宋云温柔的抚摸及时把香野子从混乱中拉了回来,她便转头对他笑。
带你去湾仔,HAPPY HOU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