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免人多眼杂,旁的仆役该当是留在外头候着的。可清瑜见老太太竟是连纪妈妈都没带在身边,只好吩咐玲玲、闻香都跟着大部队行动。
梁红钰一马当先、驾轻就熟,领着清瑜跟庞盛海在这里头七拐八扭。俩老家伙都不说话,清瑜得了空左顾右盼,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可这地方着实没什么看头,硬要评论就是一个规整、单调,什么景儿都没有。
清瑜比较奇怪的事,外头校场上还有那么多明哨,这里头怎么反倒一个人影儿都没见着。
这里全是一模一样的三层小楼,又没有其他的参照,过了两个路口清瑜就有点儿晕。又走了一阵,看样子终于是到了地儿,清瑜一抬头——嚯!门匾上赫然是“风波亭”三个斗大的字。再一细看,更觉笔法不凡,意味酣畅。
“咦,竟是杨大家亲笔?”倒不是蔡清瑜在侯府待了一月得了什么熏陶,本朝大家杨旭的名儿正正在上头戳着呢。嘿,这还真是有意思!这么个单调枯燥的地界上猛然见着如此墨宝,倒叫人振奋了精神。
不过……风波亭不是在西湖东北岸上矗立着呢嘛,这算是怎么回事儿?
“表小姐慧眼识珠!”
庞盛海这马屁拍得清瑜害臊,咱虽然看不懂书法,好歹还是识字儿的。
见清瑜提起,也不急着进去,庞盛海便在门口讲起了故事:“昔日杨大人为风波亭提字,第一幅写出来不甚满意,于是这世上便有了两幅‘风波亭’。”
不想还有这番故事,清瑜笑应道:“哦?那这便是当世第一幅‘风波亭’喽?”
庞盛海嘿嘿一笑,瞥了一眼前头抬头望匾似在赏字儿的梁红钰,挺直腰板儿轻咳一声,开口道:“咳!表小姐,这可是杨大人亲赠老夫人的墨宝!”
“啊?”清瑜也不禁看了眼负手仰头的姥姥。
“把那‘老’字儿去了。”梁红钰开了金口,语气平淡,却给庞盛海吓得不轻,连道“夫人息怒”。
懒得理会这厮耍宝,梁红钰收回脖颈,抬步推门一边儿朝里走一边儿淡淡开口:“杨旭送我的,怎会是次品……甭磨叽了!”
“哦……嗯?!”清瑜听得一呆,猛得再抬头朝上望去——意思是,这儿挂着的乃是杨大家第二幅“风波亭”。风波亭上那张万人瞻仰的,是次品?我去,牌面呐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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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二年,烟花三月。西子湖东,草长莺飞,春意盎然。
“你做什么!”少女一声娇喝,出手如风,一把从对面少年手中抢下一团方被揉皱的纸,心疼地在案上一点一点展开。
且看那少年,出云冠、白玉簪,羽玉眉、丹枫眸,玉树临风,怎一个俊逸了得!他放下手中毛笔,皱眉开口:“那一‘提’失了劲道,废纸一张了!”
少女好容易展开了字幅,褶皱却是怎么都抹不平了。听闻此言,气上心来:“怎么就废了,我看都差不多嘛!你还能写得比那匾上的更好不成?你不要了,我还喜欢呢!”
少年挑眉一笑,意气上头,提笔朗声道:“那上面不知是哪个庸才斗胆献得丑,岂配与杨行之相提并论?红钰,来,这幅有瑕,不配你。待某写一张更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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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吱——”庞盛海落在最后,轻手合上了门儿。
清瑜进来一打量,这屋子也不大,一层三、四丈见方,堂中放了七张八人坐的方桌,过去还有一道门户,却只半垂了布帘子,摆设活像是个客栈大堂。左手边儿正是上二层的楼梯,姥姥正站在楼梯背面儿,招手叫自己过去。见着这架势,清瑜心里已有了一番猜测。
庞盛海抢先几步到得楼梯后头,对着这面儿墙正要动作,猛然收了手,转身望去。清瑜受他动作影响,一同转身看去,只见那道门帘后探出半个身子来,向着这边儿打了个照面点了点头便又回去了。她连那人面貌都不及瞧清楚,只顺着他视线挪回来,正是也方才转过头来的梁老太太。
“姥姥,这是?”老太太头前儿招呼了不懂就问,清瑜也就没什么怯的。
“‘风波亭’造饭的厨子。这一层就是用饭的地方,那后头便是厨房。”却是庞盛海应得她。
清瑜“哦”了一生没再吭声。这地方什么事情都透着一股不正常的味道,谁家厨子跟主人家打招呼这么牛逼的呐?这庞老爷子瞧着怎么也是个领导级别的,刚刚直接给那厨子当作空气了一般。
略过这岔子,也没看清庞盛海是怎么动作的,在墙上“啪”得一摁,地上“咔嚓”就裂开一扇门来,现出一段向下的阶梯。里头倒是不黑暗,灯火照得明亮。
诶嘿,果然是这种黑科技。触发式推拉门,高级嗷!
叮嘱了清瑜小心脚下,这回换了庞盛海头前开路。这一层与地面上的建筑一般高,并不感到压抑。底下初是较狭窄的过道,转过了一个岔口渐渐宽敞,地板墙壁皆是寻常装修。若不在心里着意去想,便如夜间行于廊中一般,并无二致。
行不了几步,到一房间门口,庞盛海推门而入。里头空间不大,摆设更是简单到了极致。屋中间放着一架茶几两张椅子,椅子对的那面儿墙前,正面向墙站着两位,一水儿的玄色,听闻动静转身皱眉望来。
头一位先见着庞盛海,抬手拳抵掌,正待开口:“总……”
猛然瞧见后面紧跟着迈进来的一袭大紫流裳,瞳孔一缩,连忙躬身下拜,大气儿都不带喘一口!
梁红钰没发话,示意庞盛海话事,领着清瑜直往那面墙行去。
老庞轻咳一声开口吩咐:“尔等先下去吧,这两场本座来看着。”二人轻声应了“是”,手脚麻利地退了出去。
清瑜走到近前才发觉,这面墙上开了数个“小窗”,可推拉开合,调整大小。方才那两位站在这儿,恐怕就是透过这些口子在观察什么。
梁红钰伸出修长的食指,对着清瑜在唇前一竖,又对着那“窥视窗”指了指。清瑜点点头,祖孙俩便一起透墙望去。清瑜身量不够,垫着脚趴着墙才勉强够着最低的;梁红钰腿太长,得稍稍躬着身子。
眼望过去,入目竟是间堂屋的格局,但所有的椅子在屋中间被面朝大门排成一排。正中一把上坐着个等人的木偶,椅后伏着一个年轻人,他左臂环住木人的脖颈,右手上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正抵着木人的下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大门!
“小庞,这是哪出啊,新设的?”梁红钰突然压着嗓子发问。
庞盛海也正看着,闻言回道:“去岁秋审,太原府上报的死刑案件,属下瞧着有意思,便拿来试试。夫人也是赶巧,这才是前几期试水。”
梁红钰点了点头,原来是去年的新案子,又问道:“什么任务条件?看铁菁这架势,抵御强攻,保证人质不死?”
这就是菁表哥?清瑜凝神望去,却只能看到个矫健的身形,铁菁把全身都谨慎地藏在木人身后,面容也看不清楚。
庞盛海摇了摇头:“任务是门外几个小子的,解救人质、毙杀凶犯。里头这个角色原不是给小家伙们备的,是小公子开口,想亲自试试。”
“哦?既然是毙杀,怎么还上报了秋审?”大梁律法,官府欲对在押犯人判处死刑的,需上报中央统一审批。倘使犯人在案件中身亡,自然便没有这一说了。
庞盛海先看了眼正听着他们交谈的清瑜,才斟酌着应道:“那凶犯足够狠,卷宗上说太原府衙门人方一动手破门他便刺穿了人质咽喉,而后束手就缚,左右不过两、三息的功夫。”
梁红钰一皱眉:“那凶徒什么身手?”
“未曾习武。”
“直接撕票,棘手啊……”
梁红钰突地转向清瑜,开口问道:“小瑜儿,可闹明白怎么回事儿了?”
“嗯,姥姥,清瑜都听着呢。”
蔡清瑜是真没想到,铁家培养人手的方式是如此的……科学!对,就是科学!这种再现情景的演习,根本就是在训练特工、训练战士,而非培养门人弟子。难怪,难怪云中府明面儿上没几个声明在外的“高手”,鹰爪功亦不算顶尖的绝世神功,铁平之却能号称“威压江湖”!因为别家弟子在单纯地练功习武、打磨心性,培养武者打家的同时,云中府在训练“特种部队”!
梁红钰见外孙女儿面不改色,甚至跃跃欲试小兴奋的样子,又是高兴又是头疼。高兴得是小瑜儿看起来对这些东西兴致盎然,头疼得是仍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支持外孙女儿往这条路上走。
突然梁红钰眼神一凝,沉声开口:“来了!”
清瑜连忙踮起脚,只见梁红钰话音一落,便有暗器“咻、咻”地透门射来,清瑜看不清楚,听声儿足有两枚,竟是直奔屋中那木偶而去!这哪是救人,分明就是杀人!
屋内铁菁反应极快,含胸收腹,人站起却不直立,压着重心,左臂环着木人撤步往后一拉便立刻撒手,快步后撤。
那木人连带椅子被铁菁向后拉翻在地,一枚暗青子并一只柳叶飘钉在椅子底面儿上,另还有一根无声透骨针却是定定射在了木偶人的小腿上。
“——砰!”
说时迟那是快,那椅子后翻还没落地,大门便被一脚踹开。门口第一位进来个古铜肤色的七尺大汉,与铁菁四目相对,二人相距不足三丈,中间不过一排木椅相隔,哪里有旁的话说?这汉子抬步一跨便越过障碍,下一步便要到铁菁身前,一双铁拳已攥在了腰间,蓄势待发!
还不算完!
这汉子的身材高大,步伐够快,说起来是“动如霹雳弦惊”,但人怎么会比惊弦更快?
一道影子自头前大汉肩上略过,直奔铁菁面门而来!
此时门口又已立着另一个人。只见他左臂笔直前伸,右手把住左前臂,刚刚射出一支袖箭。这人看起来身材瘦弱些,发完这一箭收了动作,直奔地上的木偶人而去。他动作麻利地解划开绑缚的绳索,抱起人偶转身便要出门,丝毫不管前头的短兵相接。
与此同时,那枚袖箭已到了铁菁面前!都是云中府千锤百炼出的强手,这一箭的时机切入地绝妙——原本铁菁手持锐器,近身接手乃是优势。但此箭后发而先至,后面后紧跟着一双铁拳。铁菁方才已退了两步,这屋子不大,几乎已经没了挪移的空间;倘若他凭匕首硬格袖箭,这三丈之内,凭云中府精良机括弦劲,足以震得铁菁右手至少一息之内难以回力。有这一息的空门,这双铁拳必可建功!
然而,身陷此境的乃是堂堂靖宁府独苗的小公子,云中府唯一的少主人!岂可等闲!
只见铁菁右手把腕一翻,便有一道流光脱手激射而出,且人随光走,迈步前冲!
既然退无可退,那便以攻对攻!
铁菁眼力高绝,匕首自下斜向上准确地击中了袖箭。但人力不到一定境界不敌机括弓弦,何况铁菁只是仓促之下机变出手。相撞之后匕首直跌落地,那袖箭却只稍稍往左上方偏离,仍从铁菁左眉擦过,留下一道血口。
铁菁似无所感,全力冲锋,双手在身前竖掌前推,势若排山倒海,与来人双拳交碰,竟生生把那汉子推得重心歪斜,侧倒了去!
原来是那汉子料定自己有同伴策应,铁菁要么闪避要么硬挡,是以全力冲锋不留余地。哪曾想铁菁机变无双,以奇锋破局,竟也冲上前来,结果接手之时自己刚刚迈出一步,恰好重心上飘,有一只脚踏在半空,两相碰撞,白吃了个大亏!
铁菁推开这汉子,去势不减。这时另一人才刚刚抱起人偶作势转身,便见铁菁竟一息之间就解决了搭档直奔自己而来。来不及惊骇,他连忙抛下人偶,脚步急退,同时双手往腰间抹去。可惜脚下才退了两步,腰间革带上的暗器才刚刚上手,他就停了一切的动作,好似木偶一般僵硬不动了。
他不得不停,不能不停——任谁被一只精修了铁氏鹰爪功的手掌抵住了咽喉,都绝不敢再有哪怕一丁点儿多余的动作。哪怕你的脑子明确地知道不会被杀,但身体的本能仍会使你如芒在背,噤若寒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