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远突觉左手一片温润,忙松了劲儿,微微把手掌抬起。是自家女儿伸出小手,上下合住了自己的手掌。
蔡明远五指向内一扣,竟感到眼眶发热,不敢转过头去看女儿,沉重开口道:“爹对不住我儿!”
对面的铁意以手抚额掩面长叹——小外甥女还是站亲爹呐,舅舅好受伤!
清瑜噙着笑,微微摇头:“爹爹和舅舅的话,女儿听着,懂了一些,还有些不甚清楚。但清瑜笨想着,爹爹总不会害女儿的。女儿想问爹一句,爹是如何为女儿打算的?”
这话一出口,堂中先是一静。铁意撤下手露出了鹰眸,蔡明远也抬起了头,兄弟俩对视一眼,又齐刷刷看向了清瑜——自己这女儿(外甥女),好像有点东西呐!
清瑜心里有数的,这的确不像是沉默寡言、怯怯喏喏,瓷娃娃一般的内向女孩儿“蔡清瑜”说得出的话。自己这舅舅便罢了,五岁起就不曾见;但亲爹可没那么好糊弄,想必能觉察出不对。
但清瑜丝毫不慌,只见她颤颤巍巍地抬起睫毛,忽闪忽闪着迎向铁意和蔡明远。目光一对,若以两军对垒作喻,这俩大男人简直一触即散、溃不成军!铁意又以手抚额藏了眼睛,蔡明远则若无其事地取茶盏。
作弊呐这不是!蔡明远跟铁意一把眼对上这眸子,简直心都化了一半还多!
清瑜奸计得逞,乘胜追击,得“理”不饶人地催促:“爹爹~”
“咳!”蔡明远一清嗓子,振一振颓势,思虑着开口:“某仕途波折,沦落梧州,连累我儿缺了教育。不过为父起复在即,打算回蔡家后将我儿拜托给你大伯母。一者教你些世家女子的修行;二者,有她出面,待我儿及笄之后议亲之时,也不至于被人拿什么‘无内帷长辈教养’说嘴。”
“切~”铁意冷不丁出个声儿,得了蔡明远一瞪,回了个大大的白眼。
“女儿为自己计长远,斗胆冒犯,有两问请父亲解惑。”清瑜离了位子,起身行礼,颔首低眉,屈身不起。
蔡明远更觉讶异,问道:“我儿今日大有不同,‘为自己计长远’,是你自己想的?”
清瑜颤了颤睑上的瑕,轻声说:“是娘亲。”
蔡明远直觉得,今日自己无话可说的时候,竟是出奇得多。
清瑜并没有扯谎,蔡清瑜的亲娘在病榻上每天都跟她说很多的话。人之将死,所言甚杂,不甚条理,有自己的回忆、人生的感悟,还有对唯一女儿的告诫与期许。清瑜记得其中有一段:“自强不息的不光是君子,天下行走,谁人不在争?女子生来不占便宜,就更该懂得对自己好些。”
“小瑜儿!随便问来!”铁意发现自己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外甥女了!
清瑜见得蔡明远点头,起身站定,开口问道:“敢问爹爹,如今官居几品,起复之后又是几品?清瑜不懂我朝官制,不如爹爹与女儿直言,升迁之后,可是为官做宰,权柄显赫?”
“噗!”铁意先是一愣,而后毫不掩饰地乐了起来:“哈哈哈哈哈!蔡明远,听听!为官做宰!权柄显赫!哈哈哈哈哈!”
蔡明远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他又不想说话了。
“不是。”蔡明远运起观澜诀,极力舒心静气,当自己对面这个混蛋不存在。他简直恨不得起身给他铁老四看看,什么叫吴中蔡氏三十年来最绝妙的碧波惊涛掌!
铁意则笑盈盈地给清瑜拓展:“你爹知县开江七年有余,年前政察,开江户过三千升评中县,朝廷以此为由拔擢十方。其实嘛也就是个由头,不过其中细则如今教你还嫌太早,你姑且听之。至于十方升到什么位置,如今尚无定数。不过,嘿嘿嘿,权势显赫十有八九是谈不上的。瑜丫头,你问这个,是考量什么?”
“舅舅莫急,外甥还有一问,放在一起说得透彻些。”清瑜听得答案,心下更定,愈发胸有成竹,接着问道:“敢问爹爹,伯父伯母有子女几人,是何年龄,可有婚嫁?”
“……清瑜”蔡明远听明白了。
“我铁意的外甥女儿,果然是冰雪聪明!”铁意豪饮一口茶,慨然出了口气,仿佛真的浮一大白。
蔡清瑜表情僵了一瞬——这不按自己的剧本走啊!她再一次感受到,这是个真实的世界,与曾经存在“真实感隔断”的完全潜行游戏,再不是一回事了。
她没想到自己第二问出口,舅舅爹爹就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既然蔡明远并非位高权重、显赫一时之辈,你蔡清瑜身为闺阁女儿“生母早亡,无内帏长辈教导;长在岭南荒僻之地,缺乏教养”的事必会被人挑挑拣拣。若依蔡明远的打算拜托大伯家,只怕还会影响他家子女的前程与姻缘。
先前铁意跟蔡明远的争执,她听得一个字不差。如今这个蔡清瑜,可不是个未满十二、不谙世事的黄毛丫头。她听在耳中,思量在心,自以为猜得八九不离十。而对一个“玩家”来说,那还用选吗?舅舅方才说的好——行走天下!掌权理事!
只不过心中虽是有了主意,如何表述仍有一番讲究,总不能开口就叫嚷着“我要去钱塘!去做‘日月当空’梁红钰的外孙女”!不得不说,铁家传奇的名声的的确确十分吸引清瑜,毕竟曾经她也就是个三流玩家,只能在论坛看看大手子们是如何牛逼,哪有近距离接触重要NPC的机会。
所以清瑜才有刚刚一番应对。她知道自己反常表现可能引得蔡明远感知,但权衡之下觉得这个险值得冒——本姑娘投了这么好的胎,不去纵横天下,难不成窝在后院搞一辈子宅斗不成!
仍是铁意先开了话头:“小瑜儿,既然说到这个份上,舅舅就白话地问了,你娘可曾教你武功不曾?打坐站桩,或是操演套路之类,都算。”
“鹰爪功。”清瑜轻声答道。
“铁氏鹰爪功?!是叫这名儿?”铁意不免惊讶,蔡明远闭眼抽了口气。媳妇儿(妹子),你就真教呗就!
“铁氏鹰爪功。”清瑜见两人的反应,忍不住勾起了嘴角。“心法,桩功,练法套路,皆从头讲了。只不曾真叫我练过,平时不过舒张筋骨罢了。”
“打法也教了?”蔡明远终于忍不住了。听女儿这番话出口,一点儿不似外行,便知自家媳妇儿是真教了,心下不禁起了恼。
铁意也不再是笑嘻嘻的模样,深邃立体的五官严肃起来分外有型。怪道十方对小瑜儿的事如此敏感,小六也实在是过分了些。
“不曾。”却见清瑜轻轻摇着头。“娘不曾教过打法,是以女儿还不曾受戒。”
闻言铁意跟蔡明远二人对视一眼,皆松下一口气。还好,悠悠总算还是有些分寸。
须知习武不是儿戏之事,这等伤人伤己的利器,务必慎之又慎。从源头讲,习武,便是为了伤人。任你说什么强身健体、为求自保,总归是在习武的过程中令自己有了伤人之力,大神通者甚而搬山填海、破碎虚空。
是以“法不传六耳”,各门各派对强力的武功技艺严密保护,并且严格地招收弟子。传法之时还要授戒,一则约束子弟勿恃强凌弱、滥用武力,二则告诫门生莫强练错练以至自伤自戕。
而极少数传法却不授戒,一味教弟子勇猛精进的,便是邪教异端!这般培养出的门人,虽进阶神速、身手了得,却乖张凶戾、道德淡薄,往往有伤天害理之行。而且经常把自己练出毛病,或是什么奇怪的伤势,或是什么难言的避讳。
清瑜的娘亲便是不甘天赋不足,强扣“大成”而不得,反受其害。心魔深种不说,气机崩溃伤及肺腑,又逢变故远迁岭南,终至英年早逝。故而铁意跟蔡明远乍闻铁悠私下传法清瑜,才会如此紧张。
“既是如此,我儿仍务必小心习练,切忌浮躁。”蔡明远郑重说道。
清瑜颔首屈膝,以作应答。
“小瑜儿,你先去歇着吧。武功的事儿,听你爹爹的。舅舅与你爹还有许多事情商量,却不是件件都方便你听了。”铁意说罢,又回了座位,端起茶盏对清瑜对清瑜招呼道:“顺便喊你的小丫头来添茶,你爹抠门儿惯了,多一口水都舍不得的!”
清瑜亮了亮招子抿嘴一笑,敛袖再行一礼,退出去找玲玲了。
堂中二人相对无言,听着清瑜的脚步过了屏风,跨出门槛,渐行渐远听不见了。蔡明远看向铁意,幽幽开口:“我要清瑜,养在老太太院里!”
铁意眼神闪烁,摸了摸鼻子,硬扯着嘴角笑道:“我要带悠悠回铁家。”
蔡明远一双瞳孔猛然缩紧,又很快地迸发,射出两道骇人的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