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完春耕,魏景鹏和宋眼镜马上回到了学校。拉下的课程,他们主动找老师请教,找补习班的同学借阅课堂笔记,尽量弥补。
蒋小莉也回她插队的生产队去参加了春耕,魏景鹏他们回校第二天,她也回到了学校。
“现在什么年代了,我们仍然是男女同工不同酬!你们男知青一天挣10个工分,我们女知青却只有8个工分。”蒋小莉十分不满地向魏景鹏和宋眼镜抱怨。
“你看看男字是怎么写的:田,力,男人是田里的主要劳动力。农耕社会,男人就是一家的生活支柱,老祖宗造字是很有道理的。”魏景鹏却嬉笑着回应她。
“你们是全劳力?在地里,你们比我们多挖了几锄头吗?“蒋小莉瞪圆了眼睛,“忙的都一样忙,偷懒的有男也有女,怎么能看性别?”
“是是是,你说的我们都知道。”魏景鹏见她真的急了,就收敛了脸上的嬉笑,然后一本正经地道,“我从来是主张男女平等的,***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我觉得妇女不仅能顶半边天,而且大半边天都是你们顶去了的。”
蒋小莉被他噎住了,张口就要吵他。
“行了,行了,你们别争了。”宋眼镜这时出来打圆场了,“景鹏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再说,这生产队的规定,农村到处都一样,与你我都无关。”宋眼镜耸耸肩,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相似的处境,岁月的磨砺,让几个年轻人抛弃了相互间曾经的成见,他们有说有笑地成为了一起学习交流,一起追求理想和进步的同伴。
仲春时节,魏景鹏觉得是一年中最舒适美好的时节。
四合院的小天井,晚间聚会更加热闹。魏景鹏现在没有时间参与,在家里,他除了吃饭,其余时间都蜗居在家里的阁楼上,认真地复习备考。
这天凌晨,天刚蒙蒙亮。
“婆婆,婆婆——”从王大娘的住房里,传出女孩张皇失措的尖利哭喊声,“妈,妈,你们快来看啊!”
刚刚起床的魏景鹏几乎是第一时间来到了王大娘的房间。只见王大娘满是皱纹的脸没有丝毫的血色,但神情平静,没有痛苦的痕迹。王老师的小女儿,王大娘的侄孙女,正在上初中的杨静美,脸色发白、满脸泪痕地跪在王大娘的床头。王老师和她的小儿子、杨静美的小哥杨静德站在旁边。
魏景鹏记忆中没见过王老师的丈夫,据说早年就病逝了。他知道,杨静美的大哥、大姐也下乡当了知青,平时难得回家一趟,因为出身不好,一直非常低调。杨静美是王大娘一手带大的,对王大娘的感情自然最深。
王老师拍着杨静美的肩膀,轻声安慰着她:“婆婆走了,很安详,你不要害怕,也不要太伤心难过。”
被哭喊声惊醒的院子里的人们,逐渐聚集到王大娘的房间。看着已经离世的王大娘,大家不免唏嘘感叹,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起来。
“昨晚还只说有些不舒服呢,就这么走了?”
“前些天她说感冒了不舒服,我还叫她去医院看看。”
“年纪大的人最怕过冬,现在最冷的时候都熬过了,天气都暖和了,她怎么就突然走了呢?”
“王老师,快找出王大娘平常穿的几身干净衣服,抓紧时间给她穿戴整齐,等久了人僵硬起来,就不好穿戴了!”乱了一阵后,严淑芬首先提醒王老师道。
王老师听言,赶快去找衣服。大家又七嘴八舌地说起办理丧事的事情来。
魏景鹏要赶到学校上早自习,看了一会,就悄悄离开了房间。
整个上午,魏景鹏都心情郁闷。那个看着他出生和长大的慈祥的老太婆,一个他熟悉的活生生的生命,在不为人知的深夜,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他内心遭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魏景鹏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身边的人死亡,而王大娘的平静,和他过去听说和想象过的死亡的情形大不相同:没有生离死别的痛苦,没有临终对人世的难舍和牵挂,也许有,却再也无人知晓。
魏景鹏原本觉得,死亡离自己很远,现在才突然感到,死亡原来离人是如此之近。原来,生命会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孕育出生,也会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悄然离去。
他不禁慨然:短短几十年的有限的生命,不做点什么有意义的事,没有人记得住你,你来世上一遭,却仿佛从没在这世上存在过,那生命还有什么意义呢?
人生七十古来稀。今年八十岁的王大娘,平静地走了,她是寿终正寝的,是民间的“白喜事”。
在院子里邻居们的帮助下,王老师低调、安静地做完了王大娘的丧事。王大娘被土葬在近郊的农村墓穴里。
很久以后,魏景鹏意识到:王大娘是他一生中见过的唯一一个拥有三寸金莲的女人,作为那个时代的遗物,她的死亡,某种意义上,彻底宣告了那个时代的终结。
王大娘走了,魏景鹏觉得自己又长大了。
生活在继续。天青气朗的五月天。
下午放学,宋眼镜拉住了魏景鹏:“魏景鹏,走,到学校小门外的‘便民饭店’,今天我请你吃饭。”
“今天怎么舍得破费?”这破天荒邀请,让魏景鹏直觉宋眼镜有什么大事发生,不由得追问道。在生活都不富裕的年代,人们通常都节衣缩食,上餐馆吃饭那是完完全全的奢侈。
“我可请不起你吃大餐,就随随便便吃顿饭,聊聊天。”宋眼镜推推眼镜,诚意满满。
魏景鹏不再追问。俩人肩并着肩向学校小门走去。
这是魏景鹏特别熟悉的一条路,读中学时他每天上学要走这里来上学,现在读补习班,也每天要走这条路。“便民饭店”是一家集体经营的小饭店,店面不大,但干净整洁,店里唯一的装饰,就是墙上张贴着一幅***到安源的画。
宋眼镜和魏景鹏在店里坐下,一个中年女服务员面无表情地走过来。
饭店的菜式单一,宋眼镜为两人点了一个回锅肉,一个花生米,半斤老白干。说是简餐,魏景鹏却觉得太丰富了。
这顿饭,他们边吃边聊。魏景鹏才知道,宋眼镜的父亲摘帽了,重新安排工作了。多年以来,压在他们全家身上那顶压力山大的右派帽子终于摘下来了,宋眼镜上大学“政审“的阴影也烟消云散了。
宋眼镜一向忧郁的脸上,绽放了魏景鹏从未见过的光明。
“魏景鹏,你是一个耿直的好人!和你认识以来,我就看你一直与人为善,从不整人害人。虽然你比我小几岁,但是,我还是愿意结交你这个朋友。“宋眼镜一双细长的眼睛,从厚厚的眼镜后看着他,有感谢有友善。
“你年长我几岁,下乡也比我早几年,我不仅当你是朋友,更当你是我哥!“魏景鹏主动为自己和宋眼镜倒上酒,举杯道,”来,我们干一杯!我叫你一声哥,你永远是我的哥哈。“
“兄弟,你不嫌弃我,我也就永远当你是我兄弟啦。“宋眼镜表现出前所未有的豪爽,举杯和魏景鹏一碰,仰头一饮而尽。
望着宋眼镜开朗的脸,感受着他内心的喜悦与激动,魏景鹏不禁想:时代在改变,生活在改变。他和同伴们的人生之路,一定会越走越宽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