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魏睦那边回到邱宅,是晚上五点半。天蒙黑的,街上一辆车开过去,车灯像望出去的视线。
邱先生的书房亮着灯。我进了门,直奔那里。房门半掩着,我敲了敲门,无人应答,看进去,又没看到人。邱先生不在房间里,我走进去,将怀中的文件袋放在他的桌子上。
昨晚,高乔晟便是在这个房间里停留了几个小时。我伏在茶几旁,想看看下面是否装了窃听器。这时候,邱先生拿着杯子回来了。
“起来吧,我找李蝉检查过了,没有窃听器,也没有干扰电波的装置。”
李蝉是邱先生在英国时的同学,与我们有着同样的立场。他在英国学习了侦听技术。回国之后,他偶尔会帮我们做排查。
我站起身,感觉到邱先生的目光在我身上凝聚。他还站在门口没有进来。
“你昨晚去了哪里?”
“我……”
在我支吾之时,邱先生把身后的房门砰地关上,随后压低声音说:“你去做什么了不用和我说。我只要那地方的地址和电话,这样我才能找得到你。”
我于是报出那处公寓的地址,然后说现在那边还没有装电话。
“那片儿还算是安全的。住的都是学生和老手,对吧?可是……大学里的不免对事情敏感,这你一定知道。许多回了,不用我说什么。”
我点头,目视着他坐到了办公桌后面那张宽大的沙发椅里,他手中的咖啡还冒着热气。
“还有,要是真有有心人,你可要小心,别被人跟踪了。”
邱先生说得很对。虽说那片区域几乎成了众所周知的女师大师生住处,可谁也没真的挨家挨户打听。何况魏睦所在处的几栋公寓都是小房间,现在敢独居的姑娘少之又少。那几栋楼里住着的一定有其他来路的人。
可是在北平城里,哪里有万全之处呢?
“那么,我以后少去……”
邱先生将咖啡杯推远,交叠着手指问我:“什么时候遇到的人?那么上心?”
我知道他这个动作代表他很关心现在的话题。这个动作也是他怎么都改不掉的习惯,如果刻意板住不做这个动作,他就会显得不自然。我们试验过许多次,邱先生最后决定在他不感兴趣的话题前也偶尔摆出这个姿势,以此作为混淆。
比起他的动作,他问出的话倒是让我吃了一惊。我本以为他早就有所察觉,甚至默许我这样做。原来他并不知道魏睦的存在吗?
“你愣着干什么?过来坐着!别像是我在审问你。”邱先生笑着说。
他在笑……
我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有些不知所谓。
“你怎么坐着都那么僵硬?我可好久没见你这样啦!怎么?你怕我训斥你?怕,还做出这种事?”
我低下头,准备好听邱先生的教训。论辈分,他是我兄长,论经历,他是我上司、前辈。邱先生要为此事生气,我也没有怨言。是我做的处处不够周到,是我太冲动了。这么些年的经历,我还没磨好性子,他当然会失望。
只是我不能放弃魏睦。如果因她与邱先生争吵,我的确要好好分辩一下。
我如此紧张着,邱先生却低着头闷笑了几声。他控制着音量,以免被第三人察觉。
“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女人,这样才正常。你真以为谁都是一往情深?”我还是没懂他的意思,他见我不回应,继续说,“比如你之前捧的那个角儿,叫菱角的吗?”
“叫菱茵。”
“嗯……我的意思是,手段花样多了,局中人都难辨真假,遑论局外人呢?只要假的是假的,真的也似假的,一切都好说。”
我急忙想辩解:“邱先生,你还不了解我吗?之前菱茵那件事,前后你都知情,我那时是为了显出我风流成性来!左挑右选,最后选了风月场里的菱茵,就是以为她有许多经历,不至于过分用心……”
“你那时风流,现在又专一起来了?”
我吐出一口气,打算向邱先生坦白我的心思。邱先生举起手叫我等他说完。
“正因为你是风流的,没人会想着那个角儿能牵绊住你。谁会去拿她威胁你?从她那里又能套出什么话来?他们自然会觉得那女人对你潜藏的事一概不知,只知些街头巷尾的流闻。
“别人不知你钟情于她,她便安全。你也方便。”
邱先生所说的,并不是我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我们总是避免做异类,避免别人投来怀疑的眼光。在一群左拥右抱的大老板之间想做正人君子,比谈成生意都要难。什么叫正人君子?畏畏缩缩,不敢与来搭话的妓女四目相对的也算是君子吗?
这是个什么样的时代?文人一边对乱象口诛笔伐,一边想着思想解放。与什么人在一起,就做什么样的事,这个选择比起徘徊迷茫不知要方便多少。
的确方便。
为了她的安全,如此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我们都知道,要骗别人,首先要骗自己。要对谁忠诚,首先要对自己忠诚。
是我在那小旅馆中太冲动,才害她被退学,又不得不面对亲人间的真相……我虽然一直劝慰自己,魏睦那么聪明,对自己的家人们,她一定早有察觉。但是,没有我的出现,她便不必被熟悉的面目推搡着走过燃烧的火炭。在板着脸的莫名其妙的委员说出侮辱她的话后,她一定曾搜寻过身旁人的目光,想获得一丝信任。可她没有找到。我们都知道她不会找到。而她现在终于肯相信自己的感受了。
“邱先生,我对不起她。她因为我才来北平,如果我不能真心相待,实在……”
他打断我的话,只是说:“那你就对她更好些。”他往后靠,离我远了几十公分,“给她花钱,带她去见那些阔太太们,当人的面介绍她是你的什么人。跟她也谈谈生意上的事……只是关于我们的其他,不要提起。”
随后,他继续说道:“若是你不能做到这一点,还是尽早给人家安排好妥帖的归宿。你难道就没想到,若她知道了你我的立场,对她来说也是杀人之祸吗?这是你想要保护她,我说的这话。”
我沉默着,想着他的话。
而他接下来说的话,叫我完全无法反驳。
“如果,当然我是说如果——你也无法否定这种可能对不对?如果,她自己是有立场的,甚至于说是有任务的,你该如何啊?”
我与魏睦在极其偶然的状况下相遇。我的车坏了,她正巧在我身后的车里。但是,巧合是可以伪装的。那车为什么会坏,我到现在还是存有疑虑。之后的总总,都说成是安排未免勉强……即是说,不失为一种可能。
“我一定会小心的。我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检验她的身份……”
“你一定要好好地进行判断。一条战区情报事关的不止你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我不是想将他们的生命压到你肩上。这么些年了,你心中都有数,我们干的是份怎样的苦差事……既然做了这一行,我们只有全力以赴。许多人生中的酸甜苦辣,我们已经是放弃了。”
“我明白。”
我点头道。此刻,我终于弯曲脊背向后靠,却不是因为放松了,而是感到压力如此巨大,我难以承受。椅子的编织靠背托住我,上沿冰凉的黑漆铁边框卡在我的脖子上。
邱先生拿起桌上的文件袋,打开来看了一眼,说道:“小邵和你在一处时间久了,如今办事要比以前细心多了。他知道这件事重要,还多印出一份给我。”说完,从文件袋中抽出我没翻看的那一份,放进桌下的抽屉里。
“这次的事你先办着,有什么不确定的和我汇报,我会找人去确定。”
我点头。只是我一低下头,我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忽然充满了我的脑袋,像坏掉的汽车,不知哪里卡住了。
邱先生拿手指摸了摸咖啡杯,随后又带着杯子离开了房间。那杯咖啡早已经不再冒热气了。
邱先生没有追问我和她相识的过程,甚至没有问她是从哪里来的。他是想保有我的脸面。但,假如他知道魏睦是从伪满洲国来的北平,一定会比现在更加生气吧。
我拿过文件袋,站起身,准备回自己的房间去。
我的房间在上二楼的楼梯口右边第二间,和邱先生的房间隔了刚才那间书房和一个阳台。我的房间桌上有部电话,连着邱先生二楼最里面的房间同书房。打开房门,我摸着黑走到书桌前扭开台灯,放下文件袋。
当我刚要坐下的时候,我看到之前我落在旅馆里的大衣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我对面的床上。它在那里等着我,像一封催缴账单的信。因着心中忽然出现的预感,我急忙跑过去,将衣服拎起来。这时,我才看到领口上系着的洗衣店的纸条,松了一口气。
大概是双雪送去洗衣店的吧。那天装着这件衣服的包裹是她收的,后来我在房间里做整理,她也看见了。只是,她今天在公寓时怎么没和我提这件事?这一点疑虑很快就消失了。我把这件大衣收进衣柜里,然后去查看书桌上放着的信。
有封信是从香港寄来的。我本以为是港大的事情有了消息,结果寄信人写着广末抚子的名字。我这才想起她之前给我来过信,说这个月会到北平来,还叫我给她做向导。那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魏睦竟来了北平,而且,还是因为我。
我拆开信来看。信纸上只写了短短几行。广末说她新年要到上海过,来北平的事要等到二月了。我于是拿来电话旁的记事本,把一月待办里“广末”二字圈一个圈,划到旁边的二月一栏里。
要论热闹,北平也有许多地方可去。可北平的热闹和上海的太不一样了。据说新年,上海会办烟花礼,偌大的港口聚满了各种面目、国籍的人,一同去数“三、二、一”。日本的烟花大会是极负盛名的,据说女子会穿鲜艳的日式浴衣结伴出现,堪称盛会。广末的父亲现在还任职于上海的日军指挥部,想必她也不能回日本去了。明明自己的国家做的很好的事,偏偏参与不得,要来别人的国土之上寻找替代,真是讽刺。
我继续一封封看下去。全部处理完之后已经是八点了。我想起了那本《堂吉诃德》。之前在欧洲时,我们同乡的也有学西方文学的。我记得有一个男的,比我小一岁,叫陈立安,他有段时间很是推崇这本书。那时我还有闲心,西语因为是正在学着的,也还算可以,把这本书从头到尾粗略翻了一遍。其间震撼,至今还尚存余味。
夏子骏……当初我在香港见到他时,没有想到他也是个有气魄的人。那时我只是看见了他的热情,况且我从来不想做引路人,承担那份风险,所以我只是尽了邱先生秘书的本分。至于热情要用在哪里,由他自己去选。
如今在北平重新遇到他,或许我该重新审视他,考虑一下是否提供他一个选择的机会。
今天的邱宅格外安静。也不能这么说。双雪回来前,入了夜,下人们都去休息了,二楼只有我和邱先生,自然安静。双雪回来之后,偶尔会上到二楼敲敲我的门,和我说一两句。至于邱先生在的二楼左边,她是从来不去的。今晚双雪不在,四周安静得让我有些不习惯。
魏睦今夜会睡得好吗?
她真能把之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从此去过新的生活,像从没被背叛一样吗?
她如果知道,我竟心存各种疑虑,会怎么想?
或许,我就不能让她知道。如邱先生所说,除去完全坦诚外,我还有许多的办法对她好,让她知道我是真心实意的。
坦诚的代价太大,不是一句“我相信你”就可以不管不顾的。她现在将生活寄托在我身上,我就尽我所能叫她安稳度日,这本没什么不对的……
我暂时下了这样的结论。如果我不把这件事暂时收尾放在一边,我今晚就做不成任何事了。毕竟还有重要的事等我去做。
我把桌子上散落的信收起来,放在一边,然后拿出小邵给我的文件袋来。
对一个只知道名字、出身的人的怀疑,我当然懂得。只是如今,我的“懂得”像被热水烫伤了的皮肤之外那一层衣物,紧贴着伤口,又不得不撕下来搁置在一旁。我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怀疑魏睦,正如同我无法完全排除这名单上的任何一个人。我只能寻找他们的可疑之处。怀疑是相对的,在这件事情上,结果只有暴露,没有放弃怀疑。这是我秉行了快十年的原则。
我不会因为遇见谁就放弃它。
我只能另寻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