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深轻轻地拍了拍我的手肘,正是刚才那人拽住我的位置。他正面冲着太阳,眼睛被阳光刺得眯了起来。他一只手给自己挡着光,另一只手从我身后绕过来,推着我往里边走,也替我挡着光。
我们在大楼下的雨檐下并肩站定。邱深显得很高兴,可我还不能从刚刚被他目击的羞愧中出来。我连连叹气,想着怎么就这么巧,正好碰着他。北平城那么大,那么多人,我在路上撞到一个人怎么就偏偏是邱深。唉。
“你还没吃饭吧?你吃饭了吗?”他又连问两句。我抬起头,看见他正笑着。他怎么这么高兴?
不过,在他身边站着,我倒是完全放心了。我不用继续徘徊了。我可是走得脚都酸了,就算是左右脚换着站,还是觉得酸痛。
“唉!是我不对!”邱深忽然两手一拍,吓了我一跳,摇晃着差点摔倒。他扶住我,说:“你走这么远一定累了,我带你去吃饭吧。咱们在这儿站着干嘛?走走,就前面,有一家餐厅。”他刚迈出去几步,又退回来,摇着头说,“不不不,现在那边人一定很多。这样,你跟我上楼去,我打电话叫餐吧。”说着,拉着我就要往楼上去。
“你等一下!邱深!”
我忙喊住他,他耐心地等着我说完话。只是,我不知道怎么说话才能让这么一句别扭的话好听些,犹豫着,还是说道:“让别人见到我不好吧。”
他又笑起来,这次比刚才还高兴。他笑得我慌了。我感觉是我犯了傻,说错了话。
他伸手捏了捏我的脸,仍旧是冰凉的手指,可我的脸已经滚烫了。
“走吧,没什么不好的。”见我不动,他又补上一句,“走吧!”
我跟着他,走过两栋楼,拐进了第三栋里。门厅里坐着的前台小姐站起来跟邱深问好,邱深笑着点点头。我拉着他的手臂,躲在他的另一侧,跟他走旁边的楼梯上到了二楼。
二楼里似乎没人。我四处张望着,邱深便站在门口等我完全放心了才带我进去。走过一个空着的前台,邱深的办公室在左手边第四间。他拿出钥匙,打开门,让我先进去,然后他才进来,关上门。
门咔嗒一声关上的时候,我被吓了一跳。我也觉得奇怪,这声音既非突然,又不震耳,怎么会让我有这么大的反应?
于是我才想起,那一天在旅馆的那个房间里,也是同样的顺序。邱深让我先进来,他在后面把门咔嗒一声关上。
未经思考,我转过身面对着邱深说道:“把门开着好吗?”
他连连点头,将门打开,却低着头不再看我。他也想到了那天的事吗?
当然,他当然会想到。如果不是那天,我们可能已是陌生人,两两相忘了。可,直到今天,我们之间还是说不清楚。
邱深叫我在一旁的小沙发上坐下,他到办公桌旁拨电话给餐厅。
我看着他对照着电话簿一个个数字拨出去,再拿起电话听筒,等候着。他没再回避我的眼神,而是笑着回应我。
挂断电话后,他就势在办公桌后坐下,目光落在桌上翻开的文件上。我也移开目光,不再看他。
可我想他是知道的。其实我的心思还是在他身上。因为当他的水杯因着他的动作差点掉到地上的时候,我几乎站起身来了。我多想问问他,关于那个女人的事情。可我算是什么?问出这样的问题,岂不是表明,我把自己当成邱深的下一任吗?可,或许我宁肯唐突,也不要继续忍受满心的猜疑。
我干脆站起身来,去看旁边书柜中的书。隔着一层玻璃,我发现书柜里多数是旧书,所有书重新装订过,原装书皮不听话地从书脊的上面冒出来。现在看上去,所有的书的书脊上只写着一个数字,看不出书的内容。
“你想看里面的书吗?我可以打开给你看。”邱深说着,要走过来把钥匙递给我。
我说道:“不用了。”邱深却亲自走过来,拿钥匙打开了书柜的门。
边开着锁,他边问我道:“那本别人借你的书,你读得如何?”
我知道他指的是夏子骏那本《堂吉诃德》。我叹口气,从他的书柜里随便抽出一本拿在手里,看着他回答道:“那本书,我不打算读,也不打算还了。”
他点头说:“以后送给会西语的人吧。或许将来会有译文。大概是现在还没缘份,不用觉得可惜。”
我笑:“你倒是看得开。”
他似忽然想起似的说道:“我想你日文应该不错。我这里有夏目漱石,你想看吗?”说着,径直拿起柜中的一本书递给我,又将我刚刚拿出的那一本摆回原来的位置。我想他一定很清楚每本书的位置和编号。当然,给书编号不就是为了方便找书和排列吗?那是只有他才知道的密码,一个数字,对应着一本书——如我所理解的,一个世界。
我本以为他递给我的这本是《心》或是《少爷》,当我翻开书扉看到上面工整的“草枕”二字时还有些惊讶。
“为什么把这么一本书放在办公室里?”我问他。
此刻他正懒散地倚在沙发里,闭着眼睛休息。对我的发问他不作回应。
我轻轻地走到他旁边坐下,将书摊开在膝头,翻到的这一页夹着一张书签,上面有一行蓝色钢笔字,写着这样一句话:
命运让我俩突然相聚于一室,对于其他的一切,不置一词。
我把书仍摊开摆在膝头,学他的样子窝在沙发里,慢慢地将头靠在他的肩头。
我在心里数着数字。一秒秒地,似乎他能在时间的流逝中用沉默给我一个答案。
能与他这样并肩坐着,一定可以证明什么吧。
比如,其实我不止是他的朋友。也不止是同双雪一样受他帮助的可怜人。
今天他完全不避讳别人,将我带到认识他的人面前。他的坦然让我很感动。或许我心里早有一个可怕的想法,只是我一直逃避着,不去面对。所以,我将自己同别人比,同听来的人比,只是想知道我到底在做什么。
走廊里仍旧是静静的。门开着,窗外的阳光正照在门口,在走廊上投下一个椭圆形。书柜的玻璃反射着阳光,叫人看一眼便要睡着。
我想当时我已经睡着了。因为觉得非常安心,所以此前欠下的睡意都找了上来。这种感觉柔和得如同春日里的白日梦。直到邱深开口,我才知道,我并没睡着。我只是在胡思乱想。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怕我?”他问道。
刚才照在我眼皮上的温柔阳光还在房间中,充沛得如同永远不会消失。可我明明听见邱深说了句什么。是什么来着?
我明明听得很清楚。我只是有些惊讶。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怕我。
我很清楚他话里的意思。他所指的那件事,时时刻刻也萦绕在我的心上。我想说些什么,我必须说些什么,好让邱深不要开口。我怕下一秒他就要说出最最残忍的话来。我怕的是,下一秒,他就会开口说,是不是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因为你一直在寻找一个能供养你的男人,所以在旅馆那件事之后,你还能坦然地面对我。
可我无从说起。我知道,假如他真的同我所逃离的那些人想得一样,我的解释一定会是一样的苍白无力。
我想这一切都完了。这个念头将我击溃了。不,我想,是因为邱深终究也同别人一样吗?在这样的世界里,要怎样的幸运才能遇到一个特别的邱深?因此,不会是我。我从未像如今这样将所有希望放在运气上,正因为我知道,运气是最不可信的。我宁愿相信时间,相信勇气,也不愿意束手等待命运的安排。
“命运让我俩突然相聚于一室,对于其他的一切,不置一词。”
长久的一个片刻之后,我才说出一句:“是的,我不怕。”
除去坦然之外,我知道说再多也是无用。他相信我,或是不信我,误会我,我只能交付他我的坦白,剩下的由他自己做决定吧。哪怕他的决定是不信我,我也能够接受。毕竟,做出这个选择的不止他一个。
我仍旧闭着眼。这阳光让我觉得好像是坐在沈阳我家的门廊下。门廊是前年父亲从东家手里终于结来了工钱之后修的。说是门廊,其实不过是个雨檐。此后,记性差的母亲不必在忘带钥匙的时候等在雨雪里了。父亲那时候说,他的女儿过两年会去外地读书,到那时候,就只剩下他们两个过日子了。他当时说这话的时候,应该是舍不得我离家的吧?可是到现在,家里一封信都没有来过。我本来坐的就是慢速火车。在车上我害怕着一下车就收到父亲母亲的信。可是问过车站了,他们说没有。那么,姐姐一定会把邱深的地址告诉给我的父母的吧?他们要寄信的话,说不定寄到邱深那里了。我又等着,等了三天,还是没有。
或许没有信来也是好的。他们肯让我就这么走了,总比,叫我当着附近邻居的面跟他们断绝关系好。可我到底还是盼着他们能来封信,告诉我不要害怕,其实他们一直都相信我。他们一直都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我睁开眼,想看看邱深的样子。他已从沙发里坐起,低着头,两手搭在膝上。我怕在他脸上看见我父亲那种不耐烦的表情。可我从未看过邱深失去耐心的样子。或许现在,他皱着眉不发一言,即是他的不耐烦吧。
此刻,我只想着离开。不止是离开这间屋子,我想离开北平,将这个城市也抛到身后去。
我还是觉得好失望。这一次的心中落空的感受又和之前的每一次都不相同。原来我对邱深的期望有这么多,多至搭建企天屋宇的石砖,一块块地砸下来。
他偏过头来看着我,用一种我看不懂的眼神。我知道,他心里有句话,只是现在说不出口。是因为他的教养吧。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请你一定照你心里想的说,也不用措辞了。”
如此给你一个台阶,你会觉得我通情达理吗?
邱深转过身面对着我,郑重地开口道:“我……”
他的话被敲门声打断了。我们一同望向门口,那里站着一个穿灰色西装的男人,手里举着一个装盒饭的布兜。
“邱先生,打扰你了,我刚在楼下遇见德铭餐厅的伙计。他说这是给你送来的。我这不是……顺道给你带上来了……”
邱深冲他点点头,笑得很勉强,说道:“绍骅,谢谢你了。东西放门口就行。”
那人放下东西,往我这边看。我低着头向后躲了一下。
“好的好的。”那人又说了这么一句。随后走了。
这时我才听到走廊里响起了许多人的脚步声。大概是午休结束,其他人都吃完饭回来了。
邱深起身去拿饭菜。我趁着他转身,低头看了看刚刚一直紧攥着围巾的自己的手。的确是两手空空,什么都不剩了。
他经过我,把袋子放到办公桌上,拿出一个个饭盒摆成一排。之后,他打开其中一个饭盒,转过身递给我,说:“你先吃。我出去一下。”
我接过来,看见饭盒里并排摆着四个圆滚滚的包子,拿在手里都闻得见香气。
邱深在桌子上翻了一圈,挑出几个文件夹拿在手里,就要往外走。他走到一半停下来,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等他开口说话。我知道,他现在要说的已经不是刚才没说出口的那句话了。
他拿手指拨弄着手里的纸,发出卜卜声。我长吸一口气,等他开口。他却突然走近我,从我手中的饭盒里拿走一个包子,说:“总之,不要客气。”
我一口气变成笑呼了出来,点头说:“一定。”
邱深于是往嘴里塞了一口包子,用脚带了下门,出去了。
我也抓起一个包子塞在嘴里,把饭盒放在沙发一边,用双手把围巾解下来。这时,我突然听见掩着的门后面有几个人交谈的声音。我赶紧把包子从嘴里拿出来,眼看着那门慢慢地打开了,露出几个人的身影。其中有刚才捎饭菜的那个人。
他们发现了我的目光,都冲我笑着点头。我赶忙站起来,冲他们微微鞠躬。
这时,我听见“啪”的一声——邱深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回来了,将他手中拿着的文件夹拍在其中一个人的胳膊上。被打的那人捂着胳膊往后退了好几步,嘴里念叨着:“错了错了。”边说,还边朝我看了一眼,不好意思地笑。
邱深握住门把手探进身来,对我说:“别管他们,你吃你的。”
我点头,给他看我手里的包子。他笑了,回身关上了门。他冲门口聚着的人说了句什么,随着门关上,我再听不清了。
我咬一口包子,是冬笋肉馅的。嗯,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