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朋友，学理科的，当年物理成绩全班第一。大学几年之后，如果有人给他一个动滑轮让他拉东西，他会梗着脖子说：“你这不是操蛋吗？本来东西就重，再加上这么个破轮子不就更重了吗？”
究其原因，皆为他们上了几年大学。
我们的票是晚上八点十分的，列车晚点十五分钟。车上人很少，稀稀拉拉地空着很多位子。等车的时间里，我总共接到方佳呢四十多条信息，而我们刚分开还不到两小时。上车后我把手机电池拿掉了。
方佳呢给我买了一大袋子东西，有零食也有饮料。宋凯成把袋子抱在怀里，不停地往嘴里塞东西。我不想吃，也不想说话，扭头看着窗外。
宋凯成拿出一袋牛肉干使劲撕，没撕开，递给我：“撕开它。”
我用牙把袋子撕开还给他。
“你怎么搞的？有事？”他接过袋子，问。
“没事。”
“方佳呢挺好的，就是太黏人了，整天黏着你。”
“你吃吗？”他向我举举盛着牛肉干的袋子。
“不吃。”我把身子靠倒在椅背上。
列车已经驶出城市。窗外漆黑。偶尔经过一个小村庄，可以看见朦胧的一片灯火。那灯火的暗淡和飘忽，很容易让人觉得其所在是一个贫瘠的、远离文明的地方。然而它很安详，一动不动地就被列车撇在身后了。不知道那里住着什么人，他们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想什么呢？”
“没什么。凯成，你还喜欢葛唱吗？”
“你他妈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故意的。在我心情低落的时候，看见有人心情比我还差，我就会舒服一点儿。”
“你他妈是什么人这是？”
“正常人。正常人都有这样的阴暗心理。”
“靠！我满足你。”宋凯成把牛肉干放下，半个身子趴在茶几上，头向着窗外，“其实暑假一开学她就提出过要和我分手，我没同意。她说她根本就没喜欢过我，我追她那会儿她刚失恋，正难过，看我对他好，就答应了。我靠！我像个傻X似的喜欢了她一年多，没想到在她眼里我只是一个替代品。”
“跟尿布一样。”
“什么尿布？”
“没有尿不湿，所以就用尿布替代——替代品。”
“对，就是那意思——哎，我怎么发现你他妈是在变着法的骂我？”
“正有此意。因为我觉得你说的这些话根本就没缓解我心情的低落。”
“我他妈可是在揭自己的伤疤让你看。”
“够朋友。”
宋凯成把烟掏出来，塞自己嘴里一根，点着了，又拿出一根来给我，我没接，说嗓子不舒服。
“哎，吴宇，知道她初恋的那个家伙是谁吗？”
“就是那天晚上小树林里的那个，赵洋。她俩大一时就好过一段时间，那是她的初恋。她和我好的时候早就不是处女了。”
宋凯成看我心不在焉，伸手来戳我一下：“干什么呢？听见我说话了吗？”
“听着呢。有点儿困。”
“是想方佳呢了吧？”
我胡乱点点头。
“你跟方佳呢好的时候，她还是处女吗？”
“啊——初恋呀，轻轻地你来了，你又轻轻地走，同时，带走了我的贞操。”宋凯成吟哦一番，想笑但没笑出来，“她是不是处女都无所谓，反正你们以后也不一定就能在一起。现在有得玩儿就行。我他妈是看透了，什么都是假的。你对别人好，别人不一定就对你好。多玩儿一个赚一个，这才是真的。”宋凯成把烟在桌子上捻灭，道，“我给你说，吴宇，到了武汉，你看我眼色行事，别把我的好事给搅了。估计明天晚上就能成事。”
“放心吧，我去的目的就是给你当助手。如果你要霸王硬上弓，我就帮你按住她的胳膊。我决不会让你一个人独担强奸犯的罪名，好歹我也得弄个从犯当当。”
“靠！交你这个朋友比养条狗有用多了。”
“过奖。”
正朦胧睡着，突然感觉有一阵风吹来，挺冷。宋凯成把窗户掀开了，睡眼惺忪地说：“信阳。到我们河南了。”
窗外灯火明亮。几个穿着铁路制服的人无精打采地在站台上徘徊，手里拿着的黑色对讲机发出吱吱拉拉的声音。一个人裹着被子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身边是一个摆满饮料、面包等东西的小推车。
车厢里，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背着个大包急匆匆地跑来，看我一眼，一把将我拉开，头伸到窗外去，叫道：“老公、老公，这边、我在这边，快过来。”
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跑过来，嘴里喘着粗气。那女孩把半个身子探出去和眼镜拥抱在一起，接吻。她的低腰牛仔裤露出黑色的内裤花边和一截白皙的皮肤。有点儿刺眼。
车要开了，两人恋恋不舍地分开，眼镜许诺：“春节前我会去看你的。”女孩说：“有时间我还来。”
站台被远远地抛在后面了。那女孩收回身子，刚还魂似的吁出一口气。
“刚才……对不起。”她对我笑笑。
“没关系。”我说。
“这位子有人吗？我在这里坐。”
“随便。”我在靠走道的一边坐下，把里面靠窗的位子让给她。
“谢谢。”她把背包脱掉，坐下了。
不知什么时候车厢里多出许多人，大都进入了睡眠状态，虽姿态各异，但都睡得挺香。凌晨一点了。
“你结婚了吗？”宋凯成和那女孩搭讪。
那女孩用不解的眼神看着宋凯成，说：“没有呀。”
“我看你也不像结过婚的。那你怎么叫那戴眼镜的老公？”
“那是我男朋友。”
“哦——事实婚姻。”宋凯成意味深长地笑笑，“你是河南人吗？”
“是，我家在河南驻马店，现在在武汉工作。我男朋友在信阳上大学。我刚毕业，也是那学校。”那女孩很健谈，像拦截洪水的大坝，裂开一个口子就堵不住了。
“河南可没有好人呀，都是骗子，特别是驻马店。”宋凯成叉开两手把头发向后捋捋。
“谁说的？”那女孩撇撇嘴。
“都这么说：‘十亿人民九亿骗，河南人民是教练，总部设在驻马店。’”
那女孩笑得合不拢嘴，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齿。那女孩应该像封建时代的女子那样笑不露齿。
“你是干什么的？”
宋凯成指指我，说：“我们是中国科技大学的研究生，去武汉听一个外国专家的学术讲座。”说着，把放在茶几上的眼镜拿起来，在镜片上哈两口气，用衣角擦擦，戴上。
“中科大的研究生？那好啊，不愁以后找不到好工作了。我是专科毕业的，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工作，一月才拿七百多块钱。”
“我们也愁。国内科研环境不好，出国又怕别人骂我们不热爱自己的祖国。唉——一个人出国就表示他不爱国吗？其实我们出国是为了更好地搞科学！‘师夷长技以制夷’才是我们出国的真正目的。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中国心，走到那里，我都是黑头发、黄皮肤的中国人。”
“啊，没这么夸张吧？”
“怎么没有？一旦出国就是国际问题了。咱们国家也阻挠我们这些高科技人才的外出，说是要防止人才流失。舆论压力大得很。”
“也是。如果你们这么好的学生都出国了，的确是咱们国家的一大损失。”
“你相信吗？美国一所大学一年给我两万美元的助学金，让我去读他们学校的博士学位，甚至答应毕业后同意我回国，我都没去。”
“为什么？让你学成之后回国你为什么还不愿意去呢？”那女孩很为宋凯成错过一个好机会而惋惜。
“因为他们要求我必须加入美国国籍！”宋凯成把手在胸脯上拍得嘭嘭响，慷慨激昂道，“每年两万美元就想让我脱离我心爱的祖国，他们也太小看我了！”宋凯成抬手指我，“他更厉害。美国人每年给他两万五千美元请他去，他都不去。”
那女孩转脸用敬佩的目光看着我。
我一脸严肃地说：“我只是做了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会做的事情。我觉得自己一点儿都不伟大。”
说完，仰起头看车厢顶棚。不知什么时候又睡着了。
在武汉下车的时候还不到四点半。天空一片乌蓝，星不多，但由于分散均匀，也可以说是满天星。第一个感觉是冷。那女孩哆哆嗦嗦地说她天亮还要上班，先走了，让我们有时间去找她玩。“我下午五点下班，你们给我打电话。万一过两个月你们真的去美国了，咱们以后就不能再见面了。”她很热情地说。说完，招来一辆出租车，走了。
我们找到一家通宵营业的小餐馆，进里面吃了点儿东西，然后在附近的一家宾馆开了间房，一觉睡到中午。
我们所在的地方是汉口，而宋凯成要见的那个网名叫“倾城之恋”的女孩是在汉阳的某一学校。宋凯成给那女孩打电话，听对方说了几句话之后，他一手捂着手机，问我：“你知道归元禅寺在哪儿吗？”
“我知道兴化禅寺，在徐州云龙山。”
宋凯成把手拿开，对着手机道：“我是第一次来武汉，你说的地方我不知道。这样吧，你来我这儿吧。”
“什么？傍晚？……好好好，我等你，傍晚再打电话。”宋凯成挂断电话，说，“我靠！我不远千里地跑到这儿来，她居然给我说她们下午有课。”
“好学生。”
吃午饭时，我在旁边的书报亭里买了张旅游地图，边吃边看。
“你不会是真想去黄鹤楼吧？”宋凯成问我。
“浪费那钱！我只是看看它的简介，回去跟马哲他们炫耀也有话说，总不能一问三不知。”
“等会儿让我也看看。”
我们在宾馆里看了一下午电视。
傍晚，那女孩打电话来说她一小时后到火车站，让宋凯成去火车站旁边的汽车站台接她。宋凯成精心地洗了一遍脸，并把头发弄得油光可鉴，出去了。过一会儿回来，手里拎了一袋子香蕉，首先声明不是给我买的，然后给我一张房卡：“就在隔壁，203，晚上你过去睡。”
“好。”
“见了她，你就说咱们是从河南来的——我给她说我是郑州大学的学生。”
“郑州大学哪个系？”
“我是郑州大学计算机系的，你和昨天晚上一样——中科大的。你就说你已经毕业了，正在做一项全国范围的城市建设考察，恰好也来武汉，咱们是在火车上遇到的。”
“那咱们是以前就认识，还是刚刚结交？”
“我靠！怎么这么麻烦？就说……就说刚认识，你看我比较有前途，想和我在一起玩儿两天，交个朋友。”
“我干脆就说是仰慕你在计算机方面的过人才华，想得到你的指教。”
“这样说更好！”他大言不惭地答应。
宋凯成拉开门，脚都迈出去了，又转过身来说：“在她面前我不叫宋凯成，叫刘志浩。”
“我呢，我叫什么？”
“你自己看着办吧，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宋凯成边说边转身走开，“她现在还不知道有你这么个人呢。”
“那我就叫吴（无）此人。”
那女孩年龄看上去最多十七八岁，打扮得很新潮，花里胡哨的。栗色的长头发烫着卷儿，变色镜遮住了大半个脸，上衣小而紧，将两个乳房饱饱地突起，牛仔裤外面套着短裙，挎着的白色皮包形状如一条船。
宋凯成介绍：“这是……”显然是忘了问那女孩叫什么名字，而她的网名用作人名又不太合适。
那女孩主动交代道：“我叫吴童。”
“梧桐树？”宋凯成问。
“口天‘吴’，立里‘童’。”那女孩更正他。
她既然姓吴了，我不好重叠，就说：“我叫谢锋，跟谢霆锋只差一个字，都是老谢家的后代。”
吴童像是听见了熟人的名字一样，高兴地说：“我就喜欢谢霆锋，他的鼻子真帅。”
这话很耳熟。方佳呢曾经说过：“我就喜欢刘德华，他的鼻子真帅。”
宋凯成热情地拿起一个香蕉，剥皮后递给吴童，谄媚道：“尝尝，家乡的水果。很久没吃了吧？”
“家乡？”吴童疑惑。
“河南啊。”宋凯成用河南口音说，“你不也是河南人吗？”
吴童拿着香蕉，不知其为何物似的上下打量，问宋凯成：“这是香蕉吗？”
宋凯成不明白她问这个连大猩猩都能回答的问题是什么意思，点头道：“是啊是啊。”
不料吴童又问：“河南也能长香蕉了吗？”
宋凯成脸色赤红，连连解释：“是在河南买的、是在河南买的。”
美国人就是会做生意，为了招徕顾客，不惜在本就不很宽敞的店内搞了个简单的小型儿童乐园。这家麦当劳里挤满了十来岁的小孩子，作为看护人的父母自然也不会缺席。我们好不容易才找到座位。
宋凯成殷勤地问吴童喜欢吃什么。
“有薯条就好，其他的随便。”
宋凯成衔命而去。
“你今年多大？”我没话找话地问她。
“十六。”
我吓一跳：“十六？大几？”
“什么大几？我高中二年级。”说着，不失童趣地向我挤挤眼，“你别告诉他，我给他说我是大学生。”
“我跟他不熟，昨天晚上才认识，在火车上。”
“他给我说了。我和他也不熟，在网上认识的，还不到一星期，今天是第一次见面。”
“是吗？但那小子跟我说你是他女朋友，指腹为婚那种。还说他爸爸和你爸爸是割头换颈的结拜兄弟，跟桃园三结义似的。”
“呵呵，”吴童笑两声，“爱怎么说怎么说。我在网上有几十个男朋友；我爸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谁知道他有没有那什么乱七八糟的兄弟。”
“你能把眼镜摘下来吗？”
“不摘，我喜欢戴着眼镜。”
我猛地伸手过去把她的眼镜拿下来自己戴上，说：“我也喜欢。”
她伸手来抢，被我躲开，生气道：“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把眼镜还给她：“你眼睛挺漂亮的，没必要埋没它。”
她的眼睛确实很漂亮，大而有神，乌黑的眸子，闪亮，犹如两颗刚刚擦拭过的紫水晶。
“你以为谁都像你？小眯眯眼！”
“我不在乎自己的外貌，男人嘛内涵最重要。”
“你有内涵吗？”
“有！实实在在的内涵——胆结石。”
“呵呵。”她笑着，又把眼镜戴上了。
饭后三人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转了几圈。吴童始终没说要回去的话，并很自然地让宋凯成搂着她的肩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