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凯成的离校手续很快就办妥了。我们送他上火车,火车启动的一刹那,我和马哲、秦重都禁不住热泪盈眶,而宋凯成却笑笑,说:“我根本就不该来这学校上学。常联系吧,没事就给我打电话。”宋凯成的那一笑,很凄然。
马哲仍旧早出晚归,秦重也是那样。宿舍里整天就只有我一个人。一切都在百无聊赖和浑浑噩噩中度过,补考、每天的吃喝拉撒、上课、抄作业,甚至包括常常出现的失眠,无一不是。
一连几天中午在食堂遇见方佳呢。她中午不回家,一个人在食堂吃饭。我也一个人。我确信她看见我了,就像我一眼就能看到她一样。但这已经毫无意义,即便是我们的目光相遇了,彼此也都不说话。有一次她一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我端了食盘过去,我刚坐下,她就起身离开了,剩下刚吃了几口的饭菜。她不再穿我和她在一起买的衣服,一次都没有。在她身上已经找不到我们曾经很亲密的痕迹了,一点儿都找不到。
我不再去对我们来说都很方便的一号食堂吃饭,舍近求远地跑到二号食堂去。
春天确信无疑地来了,似乎比往年早了许多,在我看来。已经有爱美的女生迫不及待地穿起了短短的裙子,紧裹着长筒袜的双腿曲线毕露,小而紧瘦的T恤使乳房更加高挺,很好看。操场上散步的人越来越多,大多是牵手并肩而行的学生情侣,也有几对不算太老的老师夹杂其中。这其中就有我们的辅导员姜老师和他老婆马莲。
站在我们宿舍的阳台上,可将整个操场一览无余,而我每天所要看的只是姜老师和他老婆。与他们相比,那些学生们的亲密很显浅薄,他们的亲密是静默的、涤尽铅华之后的,像一泓轻轻流淌着的水,平实而又自然。他们从不像那些学生一样在操场上大张旗鼓地拥抱、接吻,像是故意在向别人昭示他们的亲密,他们似乎连说话都很少,只那样静静地走,轻轻地挽着手。
我曾看见,姜老师很自然地弯下高瘦的身子为他老婆扯平裤脚,而他老婆,此时就潮红了脸,如初恋的少女一般。那一刻,我被他们感动了。不但被姜老师,还被他老婆脸上的潮红感动了。那潮红是那么的抢眼,那么的鲜明。
那段时间,每天站在阳台上看姜老师和他老婆散步几乎成了我生活的必需。夕阳变得血红,在我眼中把他们的身影裁剪成幸福的具像。我幻想着,有一天我也弯下身子去为一个我所爱的女人扯平裤脚,而那女人,不知道会是谁……
宋凯成打电话来的时候是在半夜。从他回家之后,我们就联系不上他,他的手机始终关着。他说他在家一直被父母关禁闭,刚刚逃出来,现在正在网吧上网,和郝晓红聊天。他的手机被父母没收了。暑假后他爸爸很可能会让他去上西安的一所私立大学。
马哲和秦重又睡着了,我忽然很想去见见那个直接致使宋凯成被开除的女人——郝晓红。我悄悄地穿上衣服,从二楼卫生间的窗口跳出了寝室楼。
浩蓝网吧在那条小街的深处。里面开着暖气,进去,迎头就是一股浮躁的热浪。
坐在进门第一台电脑前的女人回头问我:“上网吗?”
“你是老板吗?”
“是。”
她不过也就二十四五岁,但眼角已经有了颇为明显的鱼尾纹。没有化妆,一张素脸很自信地仰着。她的相貌与葛唱大相径庭,如果硬要说她像葛唱,那么只有两点像:一、她们都是女人;二、她们同属于那种本来长相很一般,但因为皮肤白皙而跻身于漂亮行列的女人。
她不认识我,我也是刚刚才认识她。
“有空机子。”她看我不说话,又加一句。
“我不上网。”我摸摸口袋,钱包忘带了,“来找同学。”
“里面还有。”她指指旁边的一个侧门,转身继续打字了。
我从网吧出来的时候,郝晓红正对着电脑屏幕在笑。她笑的方式和葛唱完全相同——咬着下嘴唇,同时低下头,仿佛很羞涩。
我翻墙进了学校。心里惊讶宋凯成会因为一个女人笑的方式和葛唱相同就喜欢她,似乎有些滑稽。郝晓红看上去很娴静,不是那种风月女人,而宋凯成又是怎样才和她有了那层关系的?不得而知。
离寝室楼的开门时间还很早,我能从二楼跳下来,但不能从下面跳上二楼,这就是事情的不可逆性。很多事情都是这样,比如时光、比如过去、比如我跟方佳呢的分手、比如我和文娜的那一夜、比如很多……
我回不了宿舍,坐在路旁的长椅上抽烟。有点儿冷,想去教学楼看看有没有哪间教室没有锁门,进去睡一会儿。
我刚来到教学楼下,旁边一间房子的灯就亮了,那是保卫科的值班室,与之紧挨的就是宋凯成被打的那个保卫科。我以为是值班的保安发现我了,连忙躲缩在墙角。
一个穿着内衣、披着制服的保安走出来,在门口点上一根烟,抽两口,又回去了。我刚要走,那门吱的一声裂开一道缝,一颗女人的脑袋探出来。那脑袋左右看了看,然后整个身子出来了。
她,是马莲,姜老师的老婆。
两年后的现在,当我再次回忆这个夜晚的时候,我惊诧自己居然清楚地记住了在这个夜晚,这个有夫之妇离开一个不是自己丈夫的男人的房间时脸上复杂的表情。我记得是如此的清晰。那脑袋左右看的时候,目光中含有恐惧,与此同时,她脸上却绽露出十分满足的得意。与这满足的得意相比,那恐惧是微不足道的。就在她的身子即将出值班室的时候,她身后伸来一只手,在她屁股上很轻佻地拍了一下,她笑出了声。那笑声充满了愉悦。
我看到那个我称之为“幸福”的东西像玻璃一样哗的一声碎掉了,粉碎,不复整合。我感到失望和恶心,像揭开了一块华美的绸缎,看见那绸缎掩盖下的竟是令人作呕的事物。
我仿佛一个不会走路的孩子,被人孤零零地扔在了那里,只有呆呆地站着。
几天后,我接到吴童的电话,她说是宋凯成告诉了她我的电话号码。
“我现在每天都早起弹钢琴,是你送我的那个闹钟叫我起床的。”她的口气俨然一个小孩子在向父母夸耀自己如何听话、如何乖。
“我还想送你个礼东西。”
“什么?”
“我。”
“呵呵,”她笑几声,“那我可不敢要,你有女朋友。”
“没关系,多你一个我也能照顾得过来。”
“那好,你来找我。”她显然以为我是在开玩笑。
还是那家宾馆,还是那个房间——203。当我给吴童打电话说我在武汉的时候,她啊的一声叫出来。
“真的吗?”她问,声音里充满了惊喜,“你昨天还在学校呀。”
“比真理还真,我现在就在武汉。”
“但我还得上课,不能马上就去见你。”
“那就逃课。”
她犹豫了一会儿,说:“好。你等我。”
我几乎就认不出来她了。短短的学生头,肥大的校服,变色眼镜也没有戴,背着个双肩书包。一望而知是个学生,很老实听话的那种。唯一的痕迹是她的头发还是栗色。
“你逃课来的吗?”她问我。
我点点头:“拿破仑说过:不逃课的学生就不是一个好学生。”
“拿破仑是那样说的吗?!”她说,“我也逃课了。我好长时间都没逃课了。”她脸红了,就像逃课是一件很耻辱的事情一样。
“差点儿认不出来你。”
“好看吗?我这样。”她摸摸自己的头发,很不好意思似的。
“怎一个‘好看’了得!”
“我怕别人说我土气。”
“有的女孩穿晚礼服都土得掉渣,而像你这样的,穿棉裤都能参加选美。质地不同!这就是为什么有些女人虽然有很多好衣服但仍然要去整容的原因。”
“你真会拍马屁。”
“那也得看是什么马。”
吃晚饭的时候,吴童说她再过一会儿就回家,我说你还怕我这种坐怀不乱的人吗。
“哼!谁知道你有没有变坏!我看你的样子好像比上次来坏了很多。”她笑着说。
“羊和狼的区别不只是一张狼皮。像我这样的好人想变坏都难。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披了狼皮我还是羊。”
“坏人都说自己是好人。”
“那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我当然是好人。”她脱口而出。说完,意识到作茧自缚,笑起来,打我一下。
饭后她不再说要回家,跟着我去宾馆了。
吴童进了房间就跑到床上坐下说:“谁先抢到床谁就在床上睡。我抢到了,你睡沙发吧。”
“但这是个双人床。”我说。
“你就老老实实地睡你的沙发吧。男人!我还是小妹妹呢。”她过来推我。
我转身一把抱住她,她直愣愣地看着我,眼神里写满错愕。
我把她按倒在床上,她不反抗,还是那样直愣愣地看着我。
事后,我看见她一脸的眼泪。我的肩膀被她咬出了血。
我点了一根烟递给她,被她一下子打掉在地上:“再来!我还要。”她疯了似的翻身骑在我身上。我不动。她伸手使劲在我光光的脊背上啪啪地打,大声说:“再来!不来你就不是男人!”
她的眼泪滴在我的皮肤上,灼热。
我觉得脸上猛一疼,火辣辣的,睁开眼,吴童已经穿戴整齐。她刚刚在我脸上狠狠地扭了一把。
“九点了,起来吧。我要去买衣服。”
我穿了衣服去卫生间洗漱,她在我屁股上猛然踹一脚,把我踹出一个趔趄:“你他妈快点儿!我没时间等你磨蹭。”
没买几件衣服我带的几百块钱就花得差不多了,吴童还要再买,我说:“我的钱不够了。”
“没钱你他妈出来玩儿什么女人?”吴童如一匹愤怒的小鹿,口气冷而硬。
我把钱包拿出来让他看:“连我回去的车票钱都不够了。”
她劈手夺了我的钱包,看一眼,扔在地上:“我不管!我要买衣服。”
我捡起钱包,把里面的钱都拿出来给她:“你走吧。”
她没接我的钱,把刚买的衣服全都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发现了自己的孤独。武汉的街道,行人如流,而我仿佛是一粒水银,不能融入,那么明显的孤独着。温暖和煦的阳光,晒热了我的脸,我心里却是一片冰冷。我差点儿忘记春天已经来了。
我在宾馆的床上躺着,想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仿佛强迫吴童的那个人不是我,被吴童打的那个人更不是我,我几乎要对那个不明身份的男子大喊一声:“住手!”然后劝慰吴童说,“你不该相信他。”
我抱着枕头哭出了声,满腹说不出来的委屈。
我在无边的泥淖中疲惫地跋行。四面的天紧紧地压在地平线上,远处的景物如同大写意的水墨画,模糊得看不真切。天空中斜斜地飘着淫淫的细雨,太阳在西天上已经落得很低,黄晕晕的不成个样子。西南的天角,一片大而阴沉的云迅速地拉扯过来。雨,似乎要下得更大。
我是要到一个未知的远方去的,双脚却深陷在泥泞里很难挪动。我满头满脸的汗,和着雨水在下巴上滴成直线,嘴里大喘着粗气。我必须不停地走,一但停住,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向着更深的泥泞里下陷。
我终于使完了所有力气,筋疲力尽,无力再向前迈出一步。泥水淹没了我的双腿、淹没了我的胸口,我呼吸急促,喘不过气来……
方佳呢忽然出现在面前,还有文娜、马哲、吴童。他们看着我,看着我逐渐被泥水淹没,不说话,更不施救,一脸的冷漠。我想叫,但发不出一丝声音,泥水灌入我的喉咙,呛破了我的喉管,我清楚地感觉到口腔内血的甜惺味,我被完全淹没……
醒来,一身是汗。
文娜打电话来问我在哪儿,我说在外面,然后让她向我卡里存点儿钱,她问我有什么事吗、在哪儿,我不再说话,把电话挂断,以短信形式把我的银行卡号发给她,将手机扔到一边。
文娜向我卡里存了七百块钱,我想给吴童打电话,说我有钱了,可以给她买衣服,然后像第一次来武汉一样在她的目光中走掉,但最终都没鼓起给她打电话的勇气。
我在武汉像行尸走肉一样地转悠了几天,最后只剩一张车票钱,回学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