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并没有宁弈想象中那么枯燥。
有时候枯燥和充实的差别就在于,枯燥是一件你打从心底不愿意去做、并且从中感觉不到任何新鲜感的行为,但是充实不一样。你起早贪黑,你苦思冥想,当一个人对某件事情产生了疑问之后,就自然而然会有解答疑问所带来的趣味感,那么这件事情对这个人来说就是有意义的事情。在这种状态下,就算条件再怎么艰苦,环境再怎么恶劣,其实也是不太会在乎的。
宁弈白天会循着姜家死士的要求进行武功入门,而入了夜之后则又会循着小妖所传授的《藏精纳气诀》进行积蓄内气的过程。他就像是分裂成了两个人,一方面是一心想要胜过他人的乞儿少年郎,另一方面却是苦心孤诣想要离开的逃脱者。但两者都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他必须在武功上取得一定的成就才行。
幸运的是,他从来不讨厌武道。在这里的每一天,他都会怀着疲惫睡去,可这种疲惫也是了然的疲惫,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深入一个前所未有的领域——一个武学的领域。
没有接触过这种只存在于幻想中的东西的人,是不可能了解他那种感受的。那是一种见识到了非凡世界之后的期待和好奇,源自于人类对这个世界本质为何的探索心理,在真正接触具体的学习之后的每一个细节,都会在心头爆发出灿烂的火花和明亮的光焰,而每一次深入的了然和明悟,也都会让人感到纯粹的满足和快乐。有时候宁弈自己也在想,能够来到这么一个世界,见识到这么了不起的东西,自己绝对是幸福的。
他便带着这种幸福,驱散了枯燥,留下了充实。
而在这段充实的日子里,宁弈在姜家和小妖两边都有阶段性的成果。
姜家方面,许冬枝的游戏应当在大人们那边被公之于众了,宁弈不知道那些死士们会不会觉得这位新上司脑子有病,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们没办法反对许冬枝的任何决定,因此他们的想法如何也不太重要。按照小妖那里得知的武道划分来看,这群死士大概连气血贯通的程度都没有达到,仅仅只是锻体五六重、通了数条脉而已,而许冬枝却已经是外相境界,这个差距太大,大到许冬枝完全可以无视他们的一切意见。
不管她要如何胡闹,他们也只能跟着执行。于是宁弈时常能够感受到他人的注视,那想必都是大人们的关注,不过他们也都在关注着这次游戏的九位参赛者,自己并不是最特别的那个,也让他放心了一些。
然后是关于自然心气养生法的事情。
在第二天中午时分,朱正权充满自信地来到了当时的管事者面前,演练了整整一套自然心气养生法,动作标准到谁也挑不出毛病,成为了孩子们中首个踏入武道的人——当然,得除去神秘莫测的小妖,再除去跟着小妖也一起神秘莫测了一些的宁弈。
在这之后,朱正权被人领走,不再居住于这里。按照大人们的只字片语,他接下来应当是选择一门武学,测定根骨是否合适之后,就开始正式接触武功。在临走之前,朱正权转过头来看了宁弈一眼,他的眼神锐利深邃,像是要看透某些东西,又好像是饱含着疑惑,接着才被人带走。
宁弈只觉得压力山大,在心头暗暗叹了口气,心想何苦来哉。
这显然是许冬枝的“功劳”,她对宁弈的特别对待不只是让宁弈困惑,也让当时的在场人士都感觉到宁弈的不一般。朱正权致力于要夺得那个离开的机会,在事后他便带着江昂几次三番来找宁弈搭话,都被宁弈敷衍了过去。不只是他,其余的参赛者也都分别找上宁弈,旁敲侧击,但宁弈拿定主意,别人也没办法硬挖开他的心肺来瞧瞧,最后还是给宁弈糊弄了过去。
这几个参赛者都不是同龄人的心智,他们判断朱正权和江昂的关系牢不可破,到了那场游戏必然会联合起来。届时双拳难敌四手,于是其他人也各自联合,两两组队,九个参赛者,四队人马,最后唯独剩下宁弈一个独苗。
……本来是想要当个和谁关系都好的不起眼混子的,怎么就成了个这么个自闭症模样了呢?宁弈每每想到这里,都不由心道可惜,同时更气恼许冬枝的区别对待。
不过这样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到时候输也输的自然,别人两个,我打不过了岂不是很正常?
接下来,许冬枝的游戏参赛者们也各个跟着出线,都在三日内完成了考验。宁弈则找了个机会,和江昂前脚后脚演练了一遍,也跟着离开了此处。
江昂是个不太自信的内向孩子,但是朱正权很照顾他,据说他和朱正权在外界就是彼此相依为伴。这次他俩也达成协议,他帮助朱正权离开姜家,而朱正权答应他日后要回来救他。这种强大的信任也是其他参赛者的危机感的来源,他们虽然也是两两组队,却清楚知道彼此是萍水相逢,迟早要刀兵相向,怎么也比不上这两位。
宁弈也认为不出预料的话,这次的胜者当是朱正权了。
张教习提着一块灯笼,带着宁弈和江昂穿过了一道斜向上的隧道,那隧道漆黑一片,脚下是无数阶梯,周围封闭寂静。宁弈只能感觉到自己在不停行走。三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隧道内部来回响彻,和鬼片里面的景象也差不太多了,十分渗人。
好不容易,总算从隧道中脱身。张教习顶开面前的一块机关石门,在轰隆隆声之中,宁弈和江昂总算再次见到了天日。
是阳光。
多日以来,他们一直都身处地下,所见的光芒无非只是灯火蜡烛。此时石门洞开,面前展露出的一线天光,温柔、暖和、轻柔,宁弈一边伸手遮住有些不太适应的双眼,另一边在心头有些再见人间的感叹。
石门之外,居然是一间卧室。石门是一块书橱的背面,只需要按照机关推动,就能够翻面。
三人来到房间之内,张教习带着两个小孩,来到了室外。那是一处荒山间的院子,远方的天空上飘着白云,空气中则无比清新芬芳,大片的空地被规整的白色玉石给填补出道路,而在院子的四周居然栽种着各种奇花异草,显得姹紫嫣红,十分靓丽,一点儿也不像是一群杀手、死士们所处的地方。
反……反而有些像是什么书生骚客,吟诗作对、举办宴会的所在!
宁弈和江昂都看得呆了。
“姜家只需要我们为他们做事,对我们平日的管理是我们的直接上级的职责。我们会定期在这里举办宴会,比武,赛歌。”张教习看出了两个小孩心中的疑惑,冷峻地出言解释,“我们算是半退休状态,随时会因为暗伤之类的缘故而走火入魔、暴毙身亡,这种人不太适合做事,太麻烦、太无用,否则也不会来教授你们了。当然,像是咱们这样的人,是不存在退休的,我们一辈子也无法和普通人一样走在大街上。但我们总归离开了之前的那种生活,能够安稳下来。而生活在下水道的老鼠有机会离开下水道之后,当然会想要见见阳光,即使那不是曾想象中的阳光。我们虽是一群阴沉的人,但也想要有属于自己的快乐,这又有什么问题呢?”
“当然没问题。”
两孩子小鸡啄米一样点头。
“你们是幸运的,能够有机会得到许小姐的恩赐。”张教习看了他们几眼,神态中有止不住的嫉妒和怜悯,随即转过头去,“但你们也无比悲哀,只因你们九人只有一人有机会离开,离开的那个人自然是幸运的,可剩下的八个人又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如何后悔呢?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情,岂非就是曾经看到了希望,却没能亲手把握住希望?”
他常常叹了口气,“我真是又想讨厌你们,又想喜欢你们……走吧,小孩儿。”
宁弈和江昂不敢答话,只是继续跟着张教习。他静静地看着面前这个高大男子的背后,却知道这男子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高大。这群杀手的心灵很脆弱,或许用脆弱这个词不太恰当,用软弱来形容更加恰当吧。但软弱归软弱,宁弈却发现自己很难讨厌他们……这或许是因为,他们是自己可能的一个未来吧。
接下来再无话说,三人经历九转回廊,最终来到一处宽大的演武场内。宁弈在房间之内,发现了之前的许冬枝、大胡子,以及好几个熟悉面孔。而在演武场中央,则是一些练武的器具,如木人桩、梅花桩、兵器架(兵器都是木制)之类的东西,几个少年在其中呼呼哈哈,练得浑身汗水,他们都是前几位离开了地下的少年,同样也是许冬枝游戏的参赛者。
这里面当然也包括朱正权。
宁弈能很明显地看出来,朱正权在练习一门拳法,他换上了一件不算特别靓丽却十分干净的衣裳,动作生龙活虎,比之前病恹恹的样子好了许多。据说每一个来到这里的少年,都可选择一门武艺,朱正权应当选择了拳法。
也是,他手长脚长、天身高大,十分适合那种以力压人、气势不凡的武功。
“今天估计就这两人了。”张教习来到众人面前,向许冬枝请安。
许冬枝本来坐在座椅上,正在看书,周围十来个教习,身上带着一种天生晦暗、低迷的气质,纵然再怎么站得笔直,也让人觉得十分危险。只有她一人坐在椅子上,手持一卷书,细细观看,文质彬彬,彰显出一种和周围格格不入的风范。
听到了张教习的声音,她抬起头来,见着了宁弈,明眸皓齿,微微一笑,“你来了?”
她看上去非但不像是一个练武之人,甚至简直是要去赶考科举。
……干,你别做出和我很熟的样子好不好?宁弈心中有些抓狂,表面上则吞了口唾沫,“……是。”他都不知道该说啥了。
“你想要选择学习什么武功呢?”许冬枝看了看周围的几名教习,像是压根儿不在意旁边的江昂,只对着宁弈道,“这里的几位,都传承有一门名家武学,他们各自擅长拳、腿、掌、爪、刀、枪、棍……当然还有暗器、毒术甚至是易容……”
宁弈听了半响,忍不住询问,“没有传授剑法的吗?我想学剑!”
身藏《楚留香传奇》世界第一杀手·中原一点红的人物模板,若是不去学剑,那就太对不起人家在原世界苦练的一身剑法了。
但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刚说完这番话,那边的许冬枝居然露出了一副奇妙的表情。而另一边,周围的其他人也都同时转过头来,一起用一种奇特的眼神看他,让宁弈怀疑自己是不是多长了一只眼睛,或者一只鼻子。
他忍不住摸自己脸,这时却听许冬枝笑了笑,“你知不知道,这里传授剑法的是谁?”
宁弈眨了眨眼睛,然后忽地想到了什么,眼睛猛地一下睁大。
许冬枝拍了拍腰间的一柄宝剑,懒懒一笑,“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