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初升。
野草枯黄,白霜覆之,便是朝阳斜照,一时也化之不开,霜晶折射光芒,绚丽蕴于平凡。
陈梦虚漫步山间小路之上,树林开阔之地,吐气化白,随意对身后的云心一道:
“你何必跟着我?回去吧。”
云心一气鼓鼓道:
“你昨天还让我跟着你呢,怎么这么快就变卦了?”
陈梦虚笑道:
“圣人随世而移,斟酌其宜。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你又不是不知道,天地会既然没有动手的打算,那你自然没什么危险,不必跟着我了。”
“我还是你的救命恩人呢!你就这幅嘴脸?转眼就想让我走,我就要跟着你。”
陈梦虚淡淡道:
“你随意。我接下来会往山川大泽中隐居,体察自然变化之妙,万物盈虚之机,却是顾不得你了。
“你若要执意跟来,或为毒虫猛兽所害,或跌落深山长谷之中,甚或饥寒交迫而死,我一律不管,便是死了也不帮你埋。”
几步跑到陈梦虚前面,云心一张了张嘴,最终还是问道:
“你就这么无情了吗?”
陈梦虚摇了摇头,语气不温不寒,道:
“情随事迁,事过不留,何必自缚?我并非无情之人,只是为求长生,如今却是没空了,该舍则舍。”
云心一不解道:
“你一个人的长生,又有什么意思?也许等你回过头来,曾经你在意的人,在意你的人,都化为冢中枯骨,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陈梦虚的眼中透着怜悯,感叹道:
“愚蠢的凡人啊~
“你的眼界太狭隘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何须他人来确定?仙心自在,你可听说过吗?”
“仙心自在?”
陈梦虚平静地解释道:
“入了神变境的人都知道,仙人有三心:
“玉帝天宫炼成后,有无垢心,诸情不得染,自然无垢,不为尘泥所蔽;
“极真天宫炼成后,有不漏心,所忆皆真,永不遗忘,无漏无缺;
“泥丸天宫炼成后,有自在心,仙心自在,非同凡人。
“凡人念头所起,追溯最初的源头动力所在,无外乎是为了维护个体生存与种族繁衍罢了。食、色之性,占了一半;由此为基础,扭曲、变化、遮掩而来的念头又占了接近一半,可悲可叹!”
云心一紧皱着眉头,下意识地反驳道:
“有什么可悲的?人本来就是如此!”
陈梦虚摇了摇头,道:
“所以我不做人了,我要成仙,你不要跟着我。”
说罢,陈梦虚自她身旁绕过,扛着铁棍摇摇摆摆地走远了,一副自由自在的样子。阳光照在他身上,镶出一圈金边,在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再不回头。
站在原地的云心一眼睛发红,喃喃道:
“便是有情,也似无情了。他还不是仙,仙、人之间的隔阂,更甚于人和动物!”
……
陈梦虚找了两根颜色尚青的松针叼在嘴里,心情愉快又伤感又平静地走在小路上,想到:
“我终究只炼成了流珠天宫,未曾深入修炼玉帝天宫,总是会被这些情绪充斥心中,让我分析一下原因:
“嗯,愉快是因为,我的体感恢复了,在冬日晒暖阳有利于生存,自然会感到愉快。这种情绪是自然进化的选择,在冷天讨厌热源的个体会被自然环境无情地淘汰;
“而感到伤感是因为,我离开了一位能繁衍后代的漂亮异性……若是一个物种都像我这样,肯定早灭绝了。人类大多好色,也是有原因的。
“至于平静——被自然选择出来的物种终于学会了思考,并能冷静思考,尝试超脱其外,真是奇迹。大多数人依然蒙昧无知,若他们再不甘于被造化摆弄,人类就该灭绝了。
“——也不一定,若是人人长生,即便不繁衍,种族也能长存。不过新的种族不能叫做人了……”
思绪万千的陈梦虚深入秦岭山脉之中,渐渐路途险绝,杳无人烟。
山脉本无名,只是既然有了长安,便有了秦岭,如此而已。
陈梦虚行在秦岭深处,渴饮溪水,饿食野果,间或茹毛饮血。
因嫌天气渐冷,陈梦虚一路向南走去。
这一日,已到了初春时候,陈梦虚沿着一条溪水往下游走,穿过一片树林后,忽闻“隆隆”之声入耳。
陈梦虚走近之后,不出所料,乃是前方断壁,二、三长宽的溪水成了悬空瀑布,飞流直下。他向下方往去,只见水气缭绕,白茫茫一片,宛如悬云一层,挡了视线。
陈梦虚只隐隐约约听下方水声如雷,其深不知几许。
踌躇半晌,陈梦虚决意绕行。往左边走了一截,他回头看瀑布,却见水雾蒸腾,白气成虹,掩映全年长青之树,真如仙家之景,不由心情舒畅,前路隔断带来的郁闷之情也消散无踪。
他放声大笑,道:
“我入世探寻人心变化,曾杀人盈野,也曾劫掠一城,品过情意绵长,也以慧剑斩之。畏我者有,恨我者多。”
“而今返归山林,洗心涤虑,品味天真情怀,倒是别有乐趣。陶公赋《归去来兮辞》,我尚嫌不足,今有美景在前,且重作一辞。”
陈梦虚沉吟良久,曼声吟唱:
“归去来兮,造化转鸿钧,天公巧作诸般景,曷不归去来?
“洪炉冶众生,情仇只作调味酒。霞光遍洒,万波泛金;烟云浪漫,松柏青青。
“远离尘世浊气三千丈,天真闲心滋味长,曷不归去来?
“归去来兮,帝乡可追,他年羽化长生客,骑鹤游太虚。”
————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