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一日,福建布政使向朝廷上报了荷兰入侵台湾一事,“西夷荷兰,去岁乘舟犯澎湖,为我守备力阻而去。今有夷酋科利恩者,携巨炮舰三艘,复寇台湾,裂地筑城。淮、德二王率部坚守,与之鏖战十日有余,大破贼军,虏其酋,获其舟。今奏请朝廷,以彰其事。”
周嘉谟收到折子,只以为是寻常的奏报,便没做票拟,放到了一旁。第二天,折子递到了天启桌上,“嚯,这俩王爷还有点本事哈。”天启提笔朱批:奖淮、德二王大鸟船各一艘,押夷酋入京。
荷兰人此时在远东的力量基本可以和西班牙平起平坐,但是荷兰和西班牙不同,他的财富来源是贸易,而非美洲的金矿银矿,西班牙殖民吕宋只是为了获得一个环球航线的中转站,建立一个虚无缥缈的“日不落帝国”。荷兰人渴望台湾却是为了垄断日本与中国的远洋贸易,按照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设想,将来的“福摩萨总督区”将是远东最大的贸易集散地,所有来自中国和日本的货物都将在这里进行中转,然后沿着巽他海峡至好望角的航线返回荷兰本土,借此将葡萄牙、西班牙的东方贸易航线彻底碾碎。
荷兰人反复的入侵也给天启提了一个醒,“海上贸易该好好整顿一下了。”
万历天启时期的明朝官方外贸机构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市舶司,只接受朝贡贸易,原本有四处,分别是蓬莱市舶司,宁波市舶司,福州市舶司和广州市舶司,但由于倭寇问题,明朝宣布停止接受日本的朝贡,于是蓬莱市舶司和宁波市舶司先后关闭,仅留下福州市舶司和广州市舶司。但明朝的市舶司只负责接待朝贡国来的贡船,并不对民间贸易船舶开放,实际上是一种外交机构,而非贸易机构。另一类则是隆庆开关后,在福建月港(海澄港)设立的“督饷馆”,这是一个真正类似于海关的机构,负责查验船只货物,并按货征税,但税率并不固定,由福建布政使按“时令”拟定。和清朝类似,晚明的合法通商口岸也只有福建月港这一处,同时,朝廷还建立了许可证制度,只有取得了许可证才算是真正的合法海商,如果无证,即便是从月港出海,仍然算是走私,而朝廷每年发放的许可证仅仅才一百张,这对于整个大明朝的贸易需求而言,只能说是杯水车薪,但就是这一百艘船,一年缴纳的货税也能高达三万两,可见海洋贸易其中蕴含的可观利益。
所有这些问题的根源在于,现在的大明朝廷对于海洋贸易的思维,仍然是朝贡体系,内外通商必须要持有定额发放的关碟,这种计划体制严重制约了本国贸易的发展,也造成了走私商人的泛滥,特别是在葡萄牙人进驻澳门之后,粤海的走私商人几乎已经公开化,在葡澳当局的反复“公关”下,当地政府基本默许了这种行为。
这种野蛮生长的贸易体系,并没有使朝廷从中获益,反而让原本就纷乱的海疆更加复杂,然而此种局面恰恰是一些人愿意看见的,越是模糊的管理制度,越能给这些商人上下其手的空间,这其中牵涉到的利益争端,主要就来自于浙、闽、粤三地对于国内贸易垄断权的争夺,明朝正史当中,这个权利最终是由福建的郑芝龙一系夺得,而清朝收复台湾之后,康熙为了遏制闽海商人,同时也是为了报复,便转而去扶持粤海商人,将主要通商口岸定在了广州,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九月十三日,天启皇帝发布了一道非常简短的圣旨:“撤回全部提举市舶司太监,裁撤市舶司,裁撤福建月港督饷馆。”圣旨一出,东南震动,百姓也好,官员也好,纷纷猜测,皇帝是不是又打算封海戒严了?而且这回的戒严也太厉害了些,不光老百姓的船不让出海,连市舶司都撤了,官家的船也不让出去了?
户部尚书毕自严闻听圣旨,大为震惊,于九月十四日急切入宫要求面圣。
“蝉以暑热急躁,卿以何故急躁?”魏忠贤正剥着荔枝放到盘里,天启一边吃一边说。乾清宫里这会儿又多了三台风扇,六个小太监轮流摇臂,徐徐清风吹来,倒是消得几分暑气。
“臣为国朝而急!”毕自严看着天启这般纨绔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连磕头都忘记了,直挺挺地站在那儿瞪着前面的两个人。
天启看着他,噗嗤一下笑出来,“毕大人这意思是,朕又做错事儿了?”
魏忠贤站在一旁,挤眉弄眼地朝毕自严使眼色,“毕大人,拜!”毕自严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撩衣服往下跪,天启看他这个样子又是一乐,摆摆手,“算了算了,你就站着说吧。”
“谢万岁。”毕自严抠了抠脑门,有点尴尬,“敢问万岁,为何突然下旨裁撤市舶司?”
“没用的东西,留着干嘛?朝廷再有钱也不能养一堆闲人吧。”哧溜一声,天启吞了一颗荔枝,嘎吱嘎吱嚼着,汁水四溢。
“那万岁为何又裁撤督饷馆?隆庆当年,多少仁人志士上书建言才换得这一口商港,而今万岁一不问朝堂,二不问百姓,恣意而为,可知又有多少良家一夜沦为娼盗!”毕自严越说越激动,越来越大声,就差拍桌子摔板凳了。
“啧,恣意而为……好一个恣意而为。”天启刚拿起一颗荔枝,转手又放下了,“毕大人家乡何处?”
“臣祖居淄川。”天启突然问这么一句,毕自严有些摸不着头脑。
“噢,淄川,那就是在山东了,你说你一个山东人,怎么对闽地这么上心呢?”天启琢磨着,按说这毕自严应该是个齐党,福建又是东林党人的地盘,他干嘛来凑这个热闹。
“万岁,臣是朝廷的户部尚书,不是山东的尚书,开关通海,利国利民,此不为哪一家之劝言,乃是为全天下之劝言!”
天启听完他的话,点点头,“你倒是大度,可惜,你的好意,那些人可不买账。”天启伸手把放在桌角的几本奏折扔到了毕自严的面前,毕自严赶紧弯腰从地上捡了起来,“这些都是督议院弹劾你的折子,如今,大家都觉得是你毕自严撺掇朕裁撤市舶司和督饷馆的,说你目光短浅,不知海利,不通海情,不该坐这户部尚书的位子呢。”
毕自严翻着奏折,气得手哆嗦,“一派胡言,一派胡言!臣忠心为国,夙夜忧寐,天可怜见!请万岁明察!”
天启冲他摆摆手,“朕知道,你是个有公心的人,朕给你看这些只是给你提个醒,这朝廷里想要你命的人可不少。”
毕自严闻言,立刻跪倒在地叩首,“忠君爱国,臣无所畏,即使狼狈身死,亦为后人殷鉴。”
“八月份的时候,江西临川有人结社集会,声势浩大,这事儿你听说了么?”
天启又是没头没脑一句话,让毕自严感觉莫名其妙,“回万岁,臣略有耳闻,据说是一帮学子,自称复古学社,提倡兴复古学,谈务实之风,还扬言要取东林而代之。”
天启点点头,“没错,这帮自称复社的人,来头可不小。”说着,天启又拿出几张纸,让魏忠贤递给毕自严,“这是朕昨晚刚拟定的海关税务总司章程,你拿去仔细读读,看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注上去。”
毕自严接过那几张纸,毕恭毕敬地举着,“原来万岁早有谋划,臣唐突了。”
天启摇摇头,“朕登基以来,不敢称励精图治,但求无愧于天,自盐政案起,变法之事行之五六,每次阻拦者甚多,而支持者寥寥,此次事涉税政,牵连者不知几何,东林、复社乃是其中佼佼者,朕不想再来一次三藩之乱,所以只能徐徐图之,先撤旧关,以探从者口风,可行,则再立新关。”
“原来如此,万岁深谋远虑,臣不及也。”毕自严再一鞠躬,“容臣回去仔细琢磨,改日再报于万岁,以资正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