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六年五月，福州港里一片忙碌的景色，自从天启四年皇帝宣布五口通商后，福州港中的往来的商船便络绎不绝，南来北往的商人在这里采货、歇脚，码头上不断穿行着扛包的劳工，偶尔还能看见一两个穿着黑袍长服，胸前挂着十字架的外国传教士，手中举着一本福音向往来的路人宣讲教义。
港口的东北角里，专门辟出了一块地方，停泊着大大小小二十来艘战船，那是福州卫下属的战船，按照防海章程，水师每月要巡护福建至台湾的航线一次，但具体是哪一天出航，则要视天气和指挥使大人的心情而定。
福州港西南八十海里的洋面上，一支浩浩荡荡的船队正缓缓向西北方驶去。
“司令官阁下，按照我们现在的速度，大概会在黄昏时间抵达福州港。”领航员摇动绞盘，收起海里的测速绳。
范梅隆点点头，“传令给各舰，取下国旗，悬挂字旗。”
十四艘战舰纷纷降下中桅上悬挂的各色旗帜，统一换成了一副“颜”字旗，将自己伪装成商船队，上一次远征失败之后，荷兰人显然对台湾进行了一番了解，大概知道现在台湾岛上的形势，颜思齐实质上已经成为了台湾的土霸王，而那两位王室成员，或许只是被皇帝驱逐到岛上去的边缘人士。
舰队乘着海风缓缓驶向福州港，一路上不断有商船从港内出来，却并没有对他们感到意外，毕竟对一座年吞吐量五百余船次的贸易大港来说，十来艘商船的规模也算不得多大了。
傍晚时分，乘着落日坠入海平面前最后一丝余晖，范梅隆的远征舰队终于驶入了福州港。
“所有人准备，检查武器，打开炮窗，通知西班牙人，让他们的大帆船移动到舰队左侧，避开山坡上的炮台。”范梅隆举着望远镜站在威斯朋号的艉楼上，观察者不远处福州港里明军的一举一动。
几分钟过去，范梅隆终于发现了明军战船的停泊港位，“敌舰在东北方向，舰队右转四十度，半帆前进，左舷炮手就位！”
又过了几分钟，领头的威斯朋号已经完成了转向，将整个左舷对准了不远处的明军战船，此时岸上的明军也发现了不对劲，几个巡逻的兵丁慌慌张张地跑进了卫所衙门，“大人，港外来了支船队，形迹甚为可疑！”
兵丁的话音未落，只听得砰砰砰一连串的闷雷般的炮声炸响，指挥使吴江脸色骤变，“快！你进城去通报知府，其他的人随我去校场，召集各所军户，准备干仗！”
“司令官阁下，天色太暗了，我们很难找准目标。”威斯朋号的大副面带愁容地看着范梅隆，在他看来最好的进攻时间应该是在黎明，而非傍晚。
“继续打，不要停，让后面的战舰跟上，把速度再减一点，收起前帆和尾帆，另外让西班牙人的大帆船去左侧寻找登陆场，寻机登陆。”范梅隆当然知道炮战的最好时间是黎明，但他的计划并不是和明军打一场海上阵地战，而是要利用登陆部队占领福州港，然后俘获这里的战船为自己所用。范梅隆很清楚，台湾岛上同样有一支规模不小的舰队，他必须尽力保证自己在海上的绝对优势，避免重蹈上一次远征的覆辙。
第二轮炮击开始没多久，福州港右侧的五座炮台便开始了还击，这些炮台上安置的乃是佛山炮厂出产的九磅长炮，这种炮弹重六斤，改良自“克努伯”轻炮，它将原型放大拉长，加强了射程，在两千米的距离上依然可以击穿十厘米厚的橡木甲板。
港口右侧两军互射好不热闹，左侧却是一片寂静，巡逻的明军为了遮掩岸上目标，将港口沿线的灯火全部熄灭，岸上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从远征军舰队中悄悄脱离的两艘西班牙大帆船只能凭着新月仅有的一点光亮，摸索着往左侧试探。
“船长，天太黑了，再往前走不安全，放登陆舟吧。”
“好吧，让士兵排队，准备登陆。”
夜色中，一艘又一艘的小舟从两艘大帆船上被放下来，舟上的水手鼓足了劲摇桨，乘着波涛缓缓向岸边划去。
大约十几分钟的功夫，第一批一百多名西班牙士兵顺利登上海岸，他们从小舟上跳进齐膝盖的水里，高举着火枪和药袋，蹒跚着踱向陆地，而小舟则调转船头返回大帆船的位置，去接下一批士兵。
“集合！不要乱跑，列好队！”军官连长低声叫喊，整理着上岸的士兵。
又过了十几分钟，第一批登陆部队终于整理好了队伍，他们排成经典的西班牙大方阵，向着港口内部推进。
福州城里的校场上，一支千余人的队伍已经集结完毕。福州知府邓育明也接到了消息，从府衙里赶了过来。
“吴指挥使，海寇凶险，福州安危皆系于你，万望功成！”
吴江苦笑一声，“邓知府，我已将敌情报给福建总兵，若今日事危，切要拒城而守，不可轻言放弃。”
邓育明向吴江拱拱手，却不答话。吴江转头看向点兵台下打着火把的乌泱泱一片人，挥手向东，“走，迎敌！”
千余明军从福州东城门出来直奔港口，他们穿过连接护城河的栈桥，一出来正好撞见西班牙的第一批登陆部队。明军打着火把，目标实在太明显，西班牙军队老早就发现了他们，两军野外一遭遇，西班牙火枪手立刻来了一轮射击，跑在前头的明军顿时齐刷刷倒下一片。
“后退！后退！前有贼兵！赶紧往后退！”吴江被突如其来的枪声吓了一跳，赶紧大吼着让后面的士兵让出退路来，结果前面的士兵畏缩不前，后面的士兵稀里糊涂地还在往前跑，明军顿时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吴江一看部队乱成这样，心里也急了，“别退了，别退了！回头放枪！放枪！”于是前面的部队又只好停下脚步，抬起鸟枪对着黑暗中人影就是一通乱射。
“保持阵型前进！”西班牙军官见明军乱了，立刻兴奋了起来。西班牙士兵一步一步往前，明军则不断后退，很快，西班牙火枪兵的弹药便装填好了，“火枪手准备，射击！”啪啪啪长枪方阵两侧的火枪手又是一阵排枪，明军的头阵再次倒下一片，吴江这时候彻底慌了，因为跑在头阵的都是他的亲兵，是他手里真正能打仗的兵，后面那些军户纯粹就是充数的，平时也不训练，基本和农民没什么两样，自己的亲兵要是都死完了，那这仗也不用打了。
吴江一咬牙，拔出腰间的弯刀，大吼一声，“壮士随我冲，拿人头领赏！”他这一声吼好似发令枪，众兵丁立刻拔出刀来，举着长矛，高声喊杀，往西班牙人的方阵冲过去。
“长枪手向前！火枪手退回阵中！”西班牙军官反应很迅速，他立刻指挥士兵转换阵型，训练良好的西班牙士兵变阵同样迅速，冲锋而来的明军迎头便撞上了西班牙人近五米长的长枪阵，精锐的亲兵自然可以仗着一柄长刀左劈右砍，但是持矛的军户却只能吃瘪，因为明军的长矛普遍只有四米长，比欧洲长枪短一截，捅不到西班牙人，于是这些本来就斗志不高的军户干脆就出工不出力，在旁边叫得挺欢，但其实是在看热闹。
吴江带着一众亲兵在敌阵中左冲右突，西班牙人毕竟就那么一百多个人，抛开火枪手，列阵的长枪兵还不到九十个，被这么疯狂猪突几个来回，竟然也隐隐有些支撑不住了。
“再拼上一回！贼军要不行了！”吴江看着地上一片丢盔弃甲的西班牙士兵，心里顿时又有了底气，正当他打算一鼓作气彻底解决掉这些人的时候，不远处忽然亮起来一堆火把，紧接着便是叽里咕噜几句他听不懂的话语。
“阿兰斯特，第二连到了，带着你的人快撤！”
快要溃败的第一连士兵如蒙大赦，也不管面前的敌人了，扛起火枪长枪，拔腿就往后方跑去。紧接着一阵急促的军鼓声传来，照例来说，每个西班牙大方阵中都有三个军乐师，他们负责敲击军鼓，引领行军队列，但是由于殖民地条件困难，一些装备难以维护，所以缺编的情况非常普遍，西班牙人这次来的四个陆军连，总共只有两名军乐师。
吴江一听见这鼓声，知道是敌人的援军到了，他转身一看，自己剩下的五十多个亲兵早已气喘吁吁，再让他们杀上几个来回力有不逮，至于更后面那些军户，这会儿已经看不到几个人了。
“罢了，我们也撤！”
吴江带着亲兵匆匆将地上已死或未死的西班牙士兵首级取下，然后一溜烟又跑回了福州城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