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深了,威斯朋号上灯火通明,仿佛海面上漂浮的一座灯塔,一艘小船挂着一盏提灯,晃晃悠悠靠了上去。
“卫兵这个时候把我从床上叫醒,想必是您有重要的事情要知会我了。”范梅隆披着一件衬衫,光着膀子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确实有重要的事情,我建议咱们进去说。”卢平向范梅隆点了点头,伸手指向他身后的船舱。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船长室里,中间的一张长桌占据了不少的空间,本就局促的房间只能将将摆下两张椅子,范梅隆和卢平一左一右地坐下。
“今天白天的战斗,联军的损失有些超出预计。”卢平从上衣兜里摸出一片烟叶,在手里搓了搓,放进嘴里嚼起来,这样提神效果比放进烟斗点燃更好。
“具体有多少?”
“三百七十人,联军的士兵有一半失去了战斗力。”
船长室里陷入了沉默,范梅隆右手支撑着脑袋靠在椅子上,眼神渐渐模糊起来。
“您肯定也知道,福摩萨岛上还有两座中国人的要塞,我们今天复付出的代价太大了。”
范梅隆的食指不断地敲击着椅子的扶手,发出哒哒的响声,继续用沉默掩饰着他的焦虑。
“鉴于这样的情况,我建议终止这次远征,转入阵地防御。”
范梅隆立刻摇头,“殖民地动用了这么多人力物力,却只占领了一座小城,这个结果很难让人接受。”
“可是我们……”
范梅隆伸手打断了卢平,“先生,咱们何不换一个角度来看,虽然陆军损失惨重,但海军仍然完整,甚至还扩张了,我们完全可以从海上对中国人造成巨大威胁。”
“您有什么计划?”卢平将嘴里嚼烂的烟叶吐了出来,转手又塞了一片进嘴里。
范梅隆看着地板上的烂烟叶微微皱眉,“陆军就驻扎在这里,海军则可以继续北上,一路摧毁沿岸的城市和港口,只要中国人的损失足够大,大皇帝就一定会与联军和谈。”
卢平思考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好吧,既然你坚持,那我会带领陆军坚守在这里的。”
五月十六日清晨,在海上跑了整整一天的明军船队终于接近了本港,郑芝龙战败的消息此时也传到舰队中。
“廷弼,本港既然丢了,那咱们还有必要继续往前边儿走吗?”淮王此时又打起了退堂鼓,他始终想让颜思齐先和荷兰人火拼,自己好坐收渔翁之利。
熊廷弼赶紧摆手,“王爷,万不能在这个时候不告而辞,王府与颜思齐本来就貌合神离,此时正当大战,若临阵出卖,难保颜思齐不会投降红夷,届时彼合兵来攻,我军难矣。”
淮王仔细思索,又觉得熊廷弼说得有道理,便不再做声。而颜思齐此时同样在考虑是否还需要继续前进,毕竟他的目的就是保卫本港,现在本港丢了,那自己再去决战,是否真的合适呢?
“大哥,哨兵来信,说二当家的残兵和王府的援军回合了,他们现在就驻扎在本港以北二十里的地方。”
“甚好,甚好!”颜思齐听到这个消息,心里顿时安生下来,只要陆军还有力量,那反攻就可以进行下去,“传令给芝龙,立刻向本港出发,配合水师反攻本港城!”
十六日中午时分,荷西联军舰队发现了明军的船队。
“敌情!西北方!”威斯朋号上的警钟猛然敲响,紧接着港口里所有船上的警钟都响了起来,原本沉寂的港口仿佛点燃了一串鞭炮,怦然炸裂。
“大副指挥挂帆,船长呢?过来掌舵!告诉二副到下层甲板指挥炮手!”范梅隆站在艉楼上大声指挥着,“传令兵!传令兵!立刻上岸,告诉卢平做好炮击防御准备!”
除了那几艘运兵船之外,威斯朋号率领着大小二十艘战舰从港湾中缓缓驶了出来,范梅隆伸开望远镜对向不远处的明军船队。
“距离大约三海里,有纵火船。”
范梅隆看清了敌情,啪一声收起望远镜,转头望向桅杆上的瞭望手,“给希尔打信号,让他带着俘获的中国船顶上去,把纵火船拦在核心圈之外!”
此时,在舰队外围的一艘福船上,指挥俘获舰队的指挥官希尔看见了旗舰上打出的信号旗。
“把杂物都扔进海里,火药除了你们自己身上的,其他的也全扔掉!给船帆浇水!”水手们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们的船就是核心舰队的机动屏障,所以武器什么都是多余,船上的东西越少越好,越轻越好,速度越快越好,因为他们必须准确地“脸接炮弹”。
十艘福船挂上了满帆,船上多余的东西都扔掉了,每艘船上只有十名水手和一名船长,他们快速脱离舰队,以箭形突进至舰队正前方,形成一道拦截网。
“开炮!”颜思齐并不知道希尔的船队到底是干嘛的,但他清楚地看见这支船队速度很快,已经进入一海里之内,于是果断下令炮击。明军舰队中顿时炮声大作,烟雾笼罩了海面。
炮弹呼啸着划过海面,一头栽进大海之中,激起一阵巨浪。与此同时,明军纵火船和希尔船队也遭遇了,不明所以的纵火船船员并不知道希尔的船队是做什么的,于是操纵船帆直直就撞了上去,一声巨响之后,纵火船化为粉齑,而那艘接弹的福船仅仅是左舷被砸出了一个大洞,溅上甲板和船帆的火油缺乏火源,只能和着水一起,被冲进了大海。
“快!来几个人到底仓去堵漏,把二段仓封起来!”由于船上的杂物都被扔掉了,整艘船都是空载状态,因此就算灌满了一整舱的水,这艘福船依然稳稳地漂浮在海面上。
同样的场景接二连三地发生,原本派出去的十几艘明军纵火船,这会儿已经损失殆尽,而挡在前方的希尔船队仅仅沉没了一艘船,颜思齐此时终于发现了事情不对劲。
“糟糕!这是红夷的障眼法!咱们中计了!”颜思齐一拍大腿,脸上含恨,“别再放炮了,省着点儿火药弹子,红夷的主力都在后边呢!”
希尔的船队成功拦截明军纵火船,明军的炮击也停止了,希尔知道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了,他随即命令船队右转,绕一个圈向后脱离战场。
十几分钟后,明军终于和联军舰队主力遭遇,联军在数百米的距离上开始炮击战。联军舰队排成梯次双层战线,快速护卫舰在前排,利用高速优势,寻机穿插,主力舰则排在后排,依靠火力优势压制敌方炮击。而明军由于火炮布置在船首的原因,只能采取箭型阵,纠集成一大群,直直俯冲向联军战列,试图抵近敌舰采取接舷战。至于颜思齐的那艘旗舰,俘获自荷兰人的“镇台号”,则右转试图包抄联军的侧翼。
“中国人的战术和奥斯曼人一样的幼稚。”范梅隆嘴角不由得挂起一抹轻蔑的微笑,“既然他们主动把炮击阵位送给了我们,那就让炮手们自由打靶吧。”联军舰队上的二百多门大炮几乎同时打响,震耳欲聋的炮声撕扯着耳膜,让人一阵阵恶心,炮弹激起的水花在联军舰队三百米的距离上形成了一道水墙,不时有惨叫声从水墙之后传来。
明军舰队的还击则要孱弱地多,即使拥有四十多艘战舰,可一艘船上平均只有两门大炮的武装,面对荷西联军舰队依然显得有些可笑,更何况这些大炮还是原始的弗朗机大炮,射程威力都差太多。
战局几乎呈现一边倒的趋势,明军战船在二百到三百米的距离上不断遭到联军的毁灭性打击,短短十几分钟就有十多艘战船被摧毁。
“命令快速舰队挂满帆左转,切入敌阵核心,主力舰队保持航向。”
收到范梅隆的命令,联军的快速护卫舰队立刻左转,这些二三百吨的小船机动灵活,同时火力也不差,船上通常装备有二十门大炮,左右舷各十门,他们排成一列,迎头便冲进了明军舰队中间。
“夷船冲进来了!靠上去,接舷!”
明军逮住这个机会,一大堆战舰立刻手忙脚乱地往联军快速舰队的方向冲过去,自己把自己的冲锋阵型给打乱了。
“把炮口对准那些打横的船,他们是最好的靶子。”
明军水手们将一根又一根的钩锁抛到联军的快速战舰上,牢牢将对方勾住,两艘船在巨大的应力下逐渐静置,联军水手们手持刀枪严阵以待,明军水手嗷嗷叫着,还不等跳板放下,就冲上了侧舷,这些海盗出身的水手,炮战不一定行,但是接舷战都是个顶个的高手。
正当他们准备一跃而下,给联军迎头一击的时候,一连串的炮弹却劈头盖脸地砸到了他们的船上,巨大的冲击把这些正准备登船的水手都给震到了海里去。船头被好几发炮弹连续命中,砸出了一个触目惊心巨大缺口,海水正汹涌着往船舱里猛灌。
这艘被勾住的快速战舰立刻打开炮窗,二层甲板下的五门大炮同时开火,给了这艘福船最后一击。一阵惨叫之后,这艘船逐渐前倾,缓缓沉入了大海。
此时正绕行到联军侧翼的“镇台号”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炮位,颜思齐看着正面的混乱,早就心急如焚了,“开炮,赶快开炮!给我狠狠地打!”镇台号上左舷的二十门大炮吐出了火舌,炮弹飞跃二百米的距离,狠狠砸在了一艘西班牙盖伦船高耸的艉楼上。
范梅隆回头看了看镇台号的方向,撇了撇嘴,“船长是个勇气可嘉的人。”随后,两艘盖伦船立刻调转船头,将自己的左舷也对准了镇台号,三艘船就在两百米的距离上展开了对轰,一时间海面上木屑横飞,水柱冲天。
“大哥,夷船炮火太凶猛啊!咱们这样迟早要毁!”
颜思齐站在镇台号的艉楼上,紧咬牙关,镇台号的前桅已经摇摇欲坠,他很清楚,再这么打下去,自己今天大概要交代在这儿了。
“大哥,撤吧!撤吧!”
颜思齐还是不肯说话,旁边站着的一个头目急了,“大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咱犯不着就得在这儿死磕呀!”
咻一声,又一发炮弹飞来,砰一声砸在前甲板上,首桅应声而断,嘎吱一声砸在甲板上。
颜思齐知道自己没得选了,他长叹一声,“撤吧!”
镇台号上挂起了一面黑旗,然后艰难地调转船头,向着西北方向逃窜。
“阁下,那艘战舰要逃,是否追击?”
范梅隆摇摇头,“掉地上的菜就别去捡了,把碗里的吃干净就行。”
其余明军的战船尚在鏖战,过了好久他们才发现旗舰已经跑远了,这时候才急急忙忙地想要脱离战场,然而联军舰队却没打算轻易放他们走,主力舰队干脆也插入了明军舰队中间,拦住了他们向西逃跑的退路,两军一直战斗到傍晚,最终明军舰队几乎全军覆没,只有淮王带着手下的三艘战船逃走了。而联军舰队仅仅战沉了一艘武装商船,重伤一艘快速群岛护卫舰,死伤了一百六十余名水手。
晚上,范梅隆在自己的航海日记上写下了战役总结::“今日之后,中国的大海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