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元月,本港城依然暖风熙熙,由于靠近北回归线,这里的气候非常模糊,既没有明显的干湿季节,也体验不到春夏秋冬的变化,即使是寒冬腊月气温也保持在二十度上下。
如今本港城换了一个名字,西班牙人根据自己的习惯,把他称为“圣萨尔瓦多”,并且开始在城里强制收取人头税,每个成年男人都需要缴纳一斗粮食,以此作为军粮。而在城外,一片片农田之间,却多了一些陌生的植物,这些作物生长低矮,像是枝叶稀少的白菜,但是叶片外翻,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翠绿,这是来自荷兰的改良烟草,白肋烟。
城中的小楼里,范梅隆敲响了卢平的房门。
“先生,我们的海盗朋友带来了一些不太好的消息。”范梅隆不等卢平回应,径自推开了房门,一屁股做到了窗边的椅子上。
卢平正往烟斗里装烟叶,他头也懒得抬,“说说看。”
“中国人正在福州修建船厂,据说有八座大船坞,专门用来建造盖伦船。”范梅隆翘起了二郎腿,“你猜猜是谁教他们造船的?”
卢平小心翼翼地端起烟斗放进嘴里含着,又拿起桌上的转轮打火器,咔嚓咔嚓,连续按了好几下,终于点燃了烟斗中的烟叶,一股青烟从他的嘴里吐了出来,房间里顿时弥漫起一股苦涩的味道,“还能有谁,葡萄牙人嘛。”
“啧……”范梅隆摇摇头,“和聪明人交谈总是没有悬念,没错,就是葡萄牙人,澳门耶稣会秘密派遣了传教士去帮助中国人。先生,这种行为,够得上叛国罪了吧。”
卢平嘬着烟斗,双眼微合,“我会派人料理这件事的。”
元月二十二日,一艘英国商船缓缓驶入广州港,停泊在了西洋行对面的码头上。跳板啪一声放下来,两个衣着光鲜的人一前一后从船上走下来。
“旅途愉快,先生。”
“这是你的报酬,三天后我会回来,记得等我。”
“您可是我的大客户,您回来之前我是不会离开的。”
二十三日,澳门葡萄牙理事会突然的到消息,马尼拉总督特使瓦德思来了。澳门总督马斯卡雷尼亚斯赶紧出城去迎接,本来按理说他和马尼拉总督应该是平级官员,但由于西班牙国王对葡萄牙的特殊地位,西班牙官员在任何葡萄牙领土上都是特等公民,地位凌驾于本地殖民机构之上,因此马斯卡雷尼亚斯现在必须以迎接上级的礼节来接待这位特使。
瓦德思一路上板着脸,不管马斯卡雷尼亚斯如何吹捧,他始终不接话,一行人在压抑的氛围中来到总督府。
“耶稣会的人呢?”瓦德思坐在议会堂中央,环顾四周,除了总督和几个议员之外,再没有别的人。
“教会的人在圣保罗大学呢,特使阁下有事找他们?”马斯卡雷尼亚斯顿时警觉了起来,瓦德思如此严肃,而且一来就问耶稣会的事情,恐怕自己的动作已经暴露了。
“把龙华民叫来,马尼拉主教有训谕要告诉他。”
没过多久,一个花白胡子的秃顶老人杵着一根拐杖,一瘸一瘸地走了进来。
“您好,特使阁下。”耶稣会会长龙华民向瓦德思鞠了一躬,然后拉开一张椅子,施施然坐下。
“我想您也好,马斯卡雷尼亚斯总督也好,都应该知道中国皇帝对西班牙帝国宣战的事情了吧。”瓦德思双手抱在胸前,歪着头看向龙华民。
“是,我们知道。”
“那为什么还要继续向中国派出传教士?”
“战争是战争,传教是传教,这并不冲突。”马斯卡雷尼亚斯赶紧出来解释。
“可你们的传教士正在教导中国人制造战舰,这会给帝国带来麻烦,非常大的麻烦!”瓦德思拍了拍桌子,质问马斯卡雷尼亚斯,“不要以为总督对澳门和马六甲一无所知,更不要把国王的仁慈当做帝国的软弱。”
马斯卡雷尼亚斯咽了一口唾沫,“您说的是,我们会以帝国的利益为先的。”
“耶稣会必须立刻停止传教活动,召回所有派出的传教士,战争结束之前,不得再有新的传教行为,这是马尼拉主教的训谕,请你们遵守。”
“这……”龙华民脸色顿时变了,“突然撤回传教士,耶稣会在南中国的教会体系怎么办?我们在南京已经拥有至少两万名信徒,失去了神父,他们如何坚守信仰?”
“放心,圣父会指引他们前行。”
龙华民干枯的脸上此时几乎拧成了包子模样,他缓缓支起身子,使劲杵了杵拐杖,“我会在合适的时候向罗马教廷申诉的。”说完转身一瘸一瘸地迈出了房门。
三天后,瓦德思乘坐英国商船离开了广州返回台湾,同一天,澳门耶稣会下令,以罗马教廷的名义召回所有在华的传教士,包括但不限于葡萄牙传教士,所有归属于天主教教会下的传教士都需要服从这一命令。
二月初五,正在福州督造战舰的朗威利收到了耶稣会的召回信。
河岸边的八座船台已经陆续完工,一号船台中一百多名船匠正忙着铺设龙骨。
“大人,有点事情我想和你谈谈。”朗威利把前来视察的熊廷弼拉到了一旁的僻静处,有些神秘地跟他说,“大人,我恐怕要立刻返回澳门了。”
熊廷弼闻言一愣,“郎先生家中有事?”
朗威利摇摇头,“教会传令来,要所有传教士马上返回澳门,在战争结束前禁止我们继续传教。”说着,他把那封召回信拿出来给熊廷弼看。
熊廷弼自然看不懂那满篇的拉丁文,但是信末尾那个鲜红的印章大概是做不了假的,这让熊廷弼顿时愁上心头,“那先生带来的那些船工岂不是……”
朗威利轻叹一声,“他们也是以耶稣会的名义派来的,我得带他们回去。”
“这!”熊廷弼懵了,脑子里仿佛引爆了一颗炸弹,嗡嗡直响,“洋匠要是走了,这船怎么办?总不能立在这儿喝风吧!”
“大人还是祈祷那些学生足够出色吧。”
熊廷弼心事重重地回到总督衙门,中午吃过午饭,他悄悄派人把陈俞叫了过来。
“大人这是怎么了,为何愁眉不展?”管家领着陈俞进了后堂,只见熊廷弼坐在书桌后,面色凝重,眼眉低垂。
“陈俞,如果没有洋匠,这帆船,你能不能造出来?”熊廷弼缓缓吐出几个字,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这……”陈俞抠了抠脑门儿,有些纳闷,“大人为何突然问这个?”
“你老实回答我,能不能造?”熊廷弼微微抬起头,双眼凝神,直直地盯着陈俞,让他不寒而栗。
“这……我……呃……”陈俞赶紧跪了下来,把头埋在地上,吞吞吐吐不知该如何回答。
熊廷弼见陈俞这个样子,顿时心灰意冷,歪靠在椅背上,仰天长叹,“徐公误我……”
二月十四日,天启突然收到了熊廷弼的一封加急直奏。
“……粤中忽来急报,闻澳上耶稣会有令,命全国教士即刻返归,且不得于战时再至中土行传教事宜。朗威利等人日前亦得此消息,已于八日启程返澳。是时船厂方立,百工待兴,船台之上,龙骨栉鳞,船台之下,料木铺津。此时断工,则前功尽弃矣。臣愚以为洋匠虽弃,中国不能弃。彼工走而我工续,费时费力有之,乱序勘磨有之,靡粮困银有之。然行远方知路难,道阻才取真经。臣愿从筚路蓝缕之志启山林,更请万岁赐臣以斧斤。廷弼仰祈叩首,候闻圣谕。”
天启看完奏折久久说不出话,他转头盯着船模,那艘大帆船的模型他非常喜欢,所以特意让魏忠贤找了一个立台,放在了主桌旁,把这模型搁在上边儿,好让自己时时都能瞧见。现在这些传教士突然撤走,这帆船就好似突然没了爹娘的孩子,无依也无靠。
天启目光灼灼,沉思良久,终于翻到了奏折的最后,提起朱笔写下一段话:朕本意是不怕等,大帆船一万年也要造出来,然荷西兵锋催急,炮火鸣鸣,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卿当灵活处便,绸缪在前,精良与否稍放,以有无为先。另,造船大小事宜不得外传,封锁消息,以防无关人等惹是生非。
天启写完立刻叫来魏忠贤,“你即刻命人将奏折送回福州,不必交由内阁,不许外人探听,若是走漏风声,朕拿你是问。”
“奴婢明白。”魏忠贤赶紧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奏折,转身送出了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