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木雅法王被格萨尔超度,晁通叫道:“大王,此时正该出动大军,荡平木雅!”
秦恩却奏道:“大王,连这法王临终都有向善之心,那俗王玉昂顿巴更是个向善之人,万万不可举兵相向!”
格萨尔微微一笑:“秦恩说得极是,我此去木雅只带君臣数人,只取镇妖的法物,领回爱妃梅萨,便算是大功告成。”说完,国王便翻身跨上神驹江噶佩布,秦恩、丹玛、米琼等几位将军与大臣也跨上坐骑,向着木雅边境绝尘而去。风驰电掣之中,那神驹用人的语言作歌而唱:“我飞驰如身上长满羽毛的鹰鹞,展开的尾巴如瀑布泻千里,我呼唤天上的众神,帮助我们把木雅雪山之门全打开!”果然,高耸天际、比肩而立的雪峰都错动身子,一道道峡谷在眼前展开。岭国君臣策马穿过那些幽深的峡谷,封闭于雪山屏障之中的木雅向着世界敞开!
秦恩导引着格萨尔一行来到了木雅王宫,正看见木雅王玉昂顿巴和梅萨走下王宫高高的台阶也来迎接格萨尔王。
玉昂顿巴向格萨尔献上哈达:“尊贵的雄狮大王格萨尔,感谢你的仁慈,没有将我王兄罚往地狱,更望雄狮王大发慈悲,不使我百姓遭受战争之苦,我愿意将木雅所有一切敬献!”
格萨尔对玉昂顿巴温言劝慰:“我此番来到木雅并未带一兵一卒,除了几件降妖的法物,岭国不会要木雅一滴露水,不会掠走木雅草原上的一缕花香,你且宽心做你的国王!”
梅萨也将一条上等的哈达献上:“尊贵的国王,我出生在岭国,曾经是父母的娇女,又做了国王的爱妃,身陷异域时曾曲意侍奉魔国之王。大王啊,只为了发泄心里郁结的怨气,致使国王失去了岭国伟大的英雄,你亲爱的兄长嘉察协噶。如今,为取降妖之宝,我又做了玉昂顿巴的妃子,大王啊,我从此不愿意再在男人间流浪,请恩准我留在木雅终老此生吧!”
闻听此言,格萨尔心中有些不快,但想到梅萨此次身陷木雅,本是为了想要为岭国建立功业,便亲手将跪在面前的梅萨搀扶起来:“梅萨啊,几次反复,中间你虽然也有过错,但根本的原因都不是因你而起!这些缘由,岭国的人民知道,上天的神灵也都一一知晓。你快快收拾停当,跟我回到岭国,继续你我未尽的姻缘!”
当即,一挥手,一件羽衣就穿在了梅萨身上,再一挥手,那梅萨便飞上了云天。梅萨想要再说什么已是枉然,心绪纷乱地绕着木雅王城盘旋三圈,嘴里发出悲喜交集的鹤唳之声,并从天上投下木雅王交付她的宝库钥匙,展翅飞走了。
在此情形之下,那玉昂顿巴觉得心如刀绞,但在格萨尔面前不敢流露出悲凄之色,任那泪水倒流入身体内部,激荡回响。那声音震得自己头晕目眩!他强打精神把格萨尔君臣迎入宫中,摆设酒宴,这才动问格萨尔还需要从木雅取得什么样的法物,因为他知道梅萨和珠牡已经取得了两样法物。格萨尔告诉他是阿赛罗刹的松耳石发辫。
听闻此言,玉昂顿巴脸上露出了为难之色,他只知道国中有此异人,并且是玉泽顿巴的密友。因他对密授法术向来没有什么兴趣,所以并不知道如何取得他身上的法物,也不知道他确切的隐修之处。玉昂顿巴把梅萨留下的宝库钥匙交给格萨尔:“除此之外,这国库中有什么宝物法器,你们尽管取去。”
打开宝库,除了已被梅萨送往岭国的蛇心檀香木,又找到一个陨石做成的罐子,其中是林麝的护心油。玉昂顿巴说,远去伽国,要经过许多林木茂密、巨毒蛇蚁为患之地,每人身上带一点这护心油,百毒不侵,是很好的护身之宝。
格萨尔谢过木雅王,带着臣子们回到岭国。
闻听国王回朝,珠牡盛装打扮了,出宫来迎接国王。她圆圆的脸盘,仿佛初升的明月,弯弯的眉毛,仿佛消融了积雪的远山;顾盼之间,仿佛轻风拂过湖面,光焰如梦幻一般。珠牡还亲手把从木雅带回的宝物奉上。
格萨尔说:“大家都会记下你和梅萨的功劳。”
珠牡心中有些微不快,格萨尔却已经转移了话题,询问谁能找到阿赛罗刹,但是殿下鸦雀无声。格萨尔提高了声音:“难道这个世界上本没有这个阿赛罗刹?”
这句话使大臣们都暗称惭愧,把头深深低下,只有晁通脸上显出了得意之色。这家伙前些日子还在牢里生死未卜,脸上扑满了灰尘一般晦气的颜色。现在,他坐在那里,精心打理过的胡须闪着油光,高声说道:“首席大臣无所不知,再说作为首席大臣他也应该知道!”
首席大臣埋头不语。
晁通这才开言:“要是国王真取了我性命,今天就没有人能告诉你那阿赛罗刹所在的地方了。要是国王得不到阿赛罗刹的行踪,伽国的妖后就无法消灭。要是任那妖尸复活,不止是伽国陷入黑暗,就是岭国……”直到格萨尔发出冷笑,晁通才停止了得意的饶舌,说,“我是想告诉国王,在岭国与木雅交界的地方,有座红铜色的大山,阿赛罗刹就隐居在那里。当年霍、岭交战时,我追赶一群野马不小心越过了边界,就在那里遇到了阿赛罗刹。我俩交战,从山顶打到山下,半日未分高下,俩人惺惺相惜,焚香盟誓,在此世间要同患难共生死。不过,我想国王和所有人一样不相信我能从他那里得到松耳石辫。”
首席大臣说:“如果你取来那法物,人们自然就相信你了。”
晁通碌碌地转动眼珠,说:“你相不相信对我晁通不算什么,只有国王……”
国王朗声大笑:“好个达绒部长官!我未治你试图篡夺弑乱之罪,你倒还心存怨恨,你且想想,当年我赛马称王,未治你驱逐我母子于荒野之罪,霍岭大战,我也未曾治你通敌之罪,还不敢再信你一次?说吧,怎么才能从那罗刹手中取得松耳石辫?”
晁通见国王列数他桩桩罪过,额上立即渗出了冷汗:“谢国王不杀之恩,我定真心实意助国王取回降妖的法物!”
“那你什么时候出发?”
“禀告国王,与那妖人见面,必定要在专门的时间。再说我被人下到地牢,现在身体还没有复原,怎么走得长路?”
“那你说什么时候?”
“下月十五,正是出发之期。”
“既是如此,你且回去休养身体,我就依你之言,等到下月十五月圆时分!达绒部长官你要记住,这是我最后一次出于信任委你重任了。”
还没有回到家里,晁通就已经后悔了。格萨尔已经多次赦免了他的罪,也许这次他是把自己置于死地了。他与那罗刹有过一面之缘,却不是他声称的那种生死之交,而且,这件事已经过去好多年,也许阿赛罗刹已经记不得一个手下败将了。那次,两人在那红铜大山顶上斗法,后来又下降到峡谷里斗法,弄得那一带地方飞沙走石,夏天的大地布满寒冰,阴湿的沼地里喷出烈焰,最后晁通失败了。阿赛罗刹并不与他多话,大笑一阵,抖开大氅,飞回山上去了。那松耳石辫,是罗刹护身法物,怎肯轻易交与他人!要是这次前去,那罗刹肯定拼命保护法物,晁通想,此前已有一个篡弑之罪尚未发落,再要加上一个欺君之罪,在岭国就断然没有自己的活路了。想到此,他真的是寝食难安,半夜里坐起身来,猛打了自己两记耳光:“叫你多嘴好胜!”
“叫你四处逞强!”
“叫你想做国王!”
更想起早年间家人怕自己过于鲁莽蛮勇,而用邪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胆小多疑但又野心难抑之人。想到此,他哭了。他知道,找不到阿赛罗刹,自己断断没有活命的道理了。想到此,他又哭了一阵,他说:“我不是哭自己,我已经老了,本来就离死期不远了。我哭的是儿子东郭,如果不是因为我的野心,他一定好好活在世上,更哭我强大的达绒部,将从人人敬重变得被人唾弃。”
格萨尔称王,特别是佛法传入后,岭国人都不再供奉各种邪神了,但在晁通的寝宫,他还专门辟出密室供奉着邪神的偶像。这个夜半,他打开密室,跪倒在邪神面前:“也许你会给一些特别的力量?求你给我战胜一切困厄的力量!”
那偶像没有任何表示,凶怖的眼睛里没有一点光芒。当他第几十遍祷告时,手里掌着的灯燃干了油脂,微弱的灯焰抽动几下,灭掉了。最后一眼,他好像看到邪神大张的双目慢慢闭上了。晁通在黑暗中跪下来,说:“如果帮不上我别的忙,至少让我生一场大病,让我一直病过正月十五的月圆之时吧!”
出了密室,他躺在床上,感到自己真的虚弱不堪,他想,这是他的邪神要让他生病了。所以早上刚刚醒来,他就发出了痛苦的呻吟。但当他要发出第二声呻吟时,他发现自己没有一丝一毫生病的迹象。心脏怦怦跳动,血脉汩汩涌动。胯间物竖起,像旌旗上端的矛枪!妻子来请早安,他说:“我病了。”
妻子见他脸色红润,眼光尖锐,笑着奉上一碗漱口的香茶。
晁通把碗摔碎在墙角,大叫:“难道你就不肯相信我真的病了?!”
就这样,他一直躺在床上。中午时分,他叫人传儿子东赞来见他。
一看见儿子魁伟的身影,他真的哭了。他说:“看见你,我就想起你战死的兄弟了。”
这令东赞也黯然神伤。
他悲伤地对儿子说:“我病了,我要死了。”
“父亲脸上没有一点病容,是不是昨夜里做过什么噩梦了?”
“我不是真的生病,是我的心病要把我害死了!”晁通发出这愤怒呼喊时,声音尖利得像一个妇人,“格萨尔要把我害死了!”
东赞皱起了眉头:“父亲,国王刚刚赦免了你,你又在盘算与他为敌吗?他是天神之子,谁也不能够战胜他。”
“滚!”
“父亲……”
“滚!”
转眼间,正月十五日就到了。
格萨尔料定晁通不会自动前来,就派人前去迎接。但他们都被达绒寝宫前一堆忌石挡在了门口。岭国习俗,石头以这样的方式堆在门口,表示家里有重病在身之人,谢绝探访。他们立即返回王城向国王报告。国王知道,晁通又在跟他耍什么花招,再派丹玛陪同精通医术的米琼一起前往。晁通见门口的忌石堵回了来人,正得意自己计策成功,下了床正在享用美食,下人却来报告,丹玛与米琼又来到了大门之外。晁通赶紧上床躺下,并吩咐他妻子赶紧备茶迎客。
他妻子给来人殷勤献茶,并称晁通回来后便一病不起,怕病气冲犯了二位贵客,不便相见,并请两位转禀国王,晁通不能追随国王前后,远赴伽国了。
丹玛道:“国王早就料定达绒长官会称病不起,所以派了医术高超的米琼来为晁通把脉诊病!”
晁通更不敢与两位相见。
米琼说:“这个不妨,我们就来个悬丝诊脉吧。”
于是,一根红丝线从内室的门缝里拉出来,米琼就靠这微弱的振动细读病人的脉息。晁通在内室将丝线的一头搭在一只鹦鹉的脖子上,那律动短促匆忙,立即被米琼识破,说:“尊贵的达绒部长官,脉息应该回环辽远,为何显现如此局促的气象?”
晁通又把丝线搭在猫的身上,又被米琼识破,只好把线搭在自己身上。但晁通还不甘心,并不把丝线搭在寻常诊脉之处,而是缠绕在小拇指上,米琼大笑:“这脉象无果无因,无病可诊,该不是没病装病吧!”
他妻子也知道丈夫是在装病,见他伎俩败露,感到羞愧难当,便进内室,请丈夫起身。晁通知道自己此时已是在劫难逃,说什么也不肯起身,反要妻子继续撒谎,让她转告丹玛与米琼,说他上身烧炽如火,下身如陷寒冰,生命已危在旦夕。妻子见丈夫死心塌地,只好帮他装病装得更像一些。于是,把他置放于阴阳交界之地,上身在烈日下晒着,下身在阴冷处凉着。丹玛和米琼早已不能忍耐,便径自闯进内室,看晁通那样折腾自己,既好气,又好笑。晁通见两人闯进内室,便屏气翻眼,两腿一伸,装出一副死相来。
丹玛憨直,以为晁通真的死了。
但米琼医术精湛,一看便知这家伙是在装死,使一个眼色,丹玛明白过来,扛上晁通,放上马背,便与米琼直奔王城而去。晁通想,米琼肯定设破了自己装死之计,不然,他不会跑这么长的路,把一具死尸弄到国王面前。他想,如此一来,我只好真的死了,才能骗过独具法眼的格萨尔王。于是,他在马背上便关闭了身体中的风息之门,让血液中结出冰凌,停止了流动。然后,让灵魂飘离了那具横陈在马背上的肉身。灵魂刚一脱出躯壳,阴间的勾魂使者就到来了。他指给两个勾魂使者山中的宝藏作为贿赂,才赢得了三天缓赴阴间的时间。晁通就让自己的魂魄继续跟踪丹玛与米琼。他想,格萨尔不会要一具冰凉的尸体,达绒部的人会把他运回自己的部落,那时,他再借尸还魂不迟。
那天,所有在王城的人都知道丹玛和米琼带来的只是晁通的死尸。至少还有一半的人,亲眼看见死去的晁通就躺在王城西边一块四方的磐石之上。格萨尔也来到那块磐石跟前,摸一摸,手脚已经冰凉。他弯下腰,嘴附在晁通耳边,眼睛却望着天上,说:“你真的死去了?”
晁通没有回答。
“我想你没有真正死去。”
晁通飘在天上的魂魄颤动了一下,仍然没有出声。格萨尔感到了一股阴冷的风轻轻地扰动,就再一次抬眼看了看天上。于是,格萨尔大声说:“看来,叔叔真的是离开我们了!”
三十位经师来到了,围坐在磐石四周,为亡灵超度。三十只蟒号和三十只白海螺同时吹响。巨大的柴堆架起来,格萨尔吩咐下去,明天太阳升起来之前,如果死者没有还阳,就为他举行火葬。
格萨尔说:“晁通叔叔法力高强,也许是扔下这腿脚不太方便的老躯体,去阿赛罗刹那里取松耳石辫子去了。如果是这样,明天一早,他就该回来了。”格萨尔知道,晁通是在装死,他这么吩咐,是给他留下悔改的时间。晁通自然是后悔了,但他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钻回自己的身体,然后,说一声:“走吧,我带你们去见阿赛罗刹。”
其间,他真的飞去了一趟当年见过阿赛罗刹的红铜山之上,除了见到冰凉的星光从山顶直泻而下,并未见到山上有任何活物。天很快就亮了,晁通的魂魄又飞回了王城,看到人们已经把他的身体放到了高高的火葬柴堆上。一些妇女,唱着悲伤的歌往他肉身上抛洒芬芳的花瓣。
格萨尔说:“看来叔叔是真不会回来了。”
话音刚落,他的面前就竖起了一只火把,这三昧真火,能焚化世间一切坚不可摧之物,并能了断此物历经尘世时所积累的一切是非恩怨。格萨尔说:“来一个属虎之人点燃火堆吧。”
丹玛正是那属虎之人,趋前接了火把。国王命他,火门要从东方开启,也就是火要从东边引燃。这时,晁通已经什么也顾不得了,灵魂飞掠而下,要去扑灭那火。那一时刻,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冷气袭身,但那真昧之火腾腾的火苗呼呼燃烧,没有受到丝毫的扰动。情急之中,晁通让魂魄一头扎入肉身,那肉身的僵冷反把他紧紧地桎梏住了。他想对丹玛喊住手,对国王喊饶命,却张不开僵冷的嘴巴。他想张开眼睛,但沉沉的眼睑已经僵硬。这时,东方的火门已经开启,火苗欢腾地爬上了高高的柴堆,丹玛又开启了通向西方的烟门。一道笔直的浓烟便倾斜着升上了天空。然后,火堆轰然一声塌陷下去,人们好像听到了一声惊叫,但是,人们什么都不能看见,只看见一团白炽的火苗,在熊熊燃烧。
格萨尔端坐不动,闭眼合掌,为葬身于火堆者念诵超度的经文。
他听见晁通的魂灵像一只小鸟围着他吱吱鸣叫。
格萨尔说:“这下,你是真正得到超脱了。”
他感到那只鸟停在了他的肩头,发出了人声。这人声是一个人的名字:“卓郭丹增。”
“我知道,天母昨夜已经托梦于我了,但我还是想听叔叔自己说出来。”
“吱吱!”
“本来,你的罪孽该让你下到地狱,但你临终生出的悔意能让你的灵魂去往净土,无欲无求、无忧无虑的西方净土!”
晁通的灵魂发出了高兴的吱吱的叫声,他又在火葬的灰烬堆上盘桓一阵,看人们把一些碎骨捡起来,放进一个陶罐。后来,那个陶罐封口时,受到了人们的祝祷。儿子东赞带着一彪人马把陶罐送往了达绒部寄魂鸟所居的那座高山。
[说唱人:在木雅]
晋美来到了一所只有一个老师的小学校。
学生们不在老师身边,学校的小操场中间有几个明亮的水洼。水洼边的湿泥里长出了绿藻。老师戴着一顶宽檐的帽子,坐在台阶上看书。这是国家法定的两个假期外,山里学校的另一个假期:半个月的农忙假。乡村的孩子们回家去帮大人干活。农夫的孩子帮助大人清除农田里和麦苗一起疯长的杂草,牧人的孩子帮助大人把牛羊送到高山草甸的夏季牧场。
老师听到脚步声,脱下帽子向他张望,并给他备下一杯热茶。
他问老师在看什么书,老师说,关于这个世界上许多不同国家的书。老师告诉他,如今这个世界一共有二百多个不同的国家。老师说:“仲肯啊,真正的国家比你的故事还多很多!”
晋美说了一句让老师很伤感的话。他说:“你知道这个世界上的那么多事情,可是他们谁知道你在的这个小小地方!”
老师重新把宽檐的帽子戴上,遮住了眼睛。
晋美转移了话题:“我在寻找一个地方,木雅。”
“一个传说中的地方。”老师把他带进教室,用指点学生认字的棍子指着地图上一个一个地方的名字,说:“这些才是真正存在的地方,里面没有什么木雅。”
他离开那个学校,来到学校下方的那个村庄。
他遇到一户正在修建新房的人家。匠人们用石头砌墙,主人在旁边的核桃树下架起大锅烹煮食物。主人请他停留一阵:“一个仲肯的演唱是对新房很好的祝祷。”
匠人们停止了手中的活计,听他演唱那些盛赞雄伟城堡的华丽段落。当他演唱完毕,人们互祝吉祥。他说:“我要寻找木雅,我要到木雅土地上游历一番。”那些人笑了,说:“你刚刚来到的地方,你离开时将要经过的很多地方,都是古代的木雅。”
“真的?”
那些人凑过脸来:“看看我们是不是和别处的人不大一样。”
果然,他们都有尖尖的略带弯勾的鼻子,和略带褐色的双眼。
人们说话:“听听,我们的说话,是不是也和别处不大一样?”
果然,他听到一些声音,就从喉头上端爆发出来。
所有这些,就是古代木雅残存的踪迹。古老的木雅地方,宽敞的峡谷被开垦出来很多年,林间与水边的土地上种植着小麦与青稞,石头的寨楼山墙上用白灰画出硕大的吉祥图案。这些村庄都是核桃树与苹果树包围的村庄,牛栏空空荡荡。夏天,雪线不断后退,牛群去到了白雪消融的高山牧场。秋天还没有到来,打麦场边长着大丛的牛蒡。风推动着天上长条状的白云,横越过宽阔峡谷的上方。这个晚上,他就在打麦场上为人们演唱。晚上,他和那些修建新房的匠人们住在帐篷里。
睡着以前,他还在念叨:“木雅,木雅。”他的意思是,原来这个平和之地,没有什么法术的影子,更不是一个随便就会触犯到禁忌的地方。然后,他又做梦了。
那个人又到他梦里来了。他就是那种国王的做派,一个一切在他都是理所当然的国王的做派。进来,他就盘腿坐在他脑海中央,但异于往常的是,他就那么坐着沉默不语。
晋美轻声说:“国王?”
“我是。”格萨尔声音低沉,停顿了一会儿,他说,“今天,我把晁通这个该死的家伙结果了。”
晋美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叫。
“我下界来,是斩妖除魔的人,可是这次,我杀死了一个人。”
晋美没有说话。
“对,你不能预先就把故事的结果告诉我,所以,我也好久不到你梦里来了。但是这次我杀的是一个人,他装死,我就将计就计,把他的肉身焚化了。”
晋美不说话,是因为这个人他把故事改变了。在他得到的故事版本里,晁通死期尚未到来。
格萨尔有些兴奋:“我听到了惊叫,你为何惊慌?”
“你把故事改变了!”
“我把故事改变了?!晁通不该这样死去?”
晋美再次闭口不言。
格萨尔用讥讽的语调说:“天机不可泄露?可他的肉身已经烧成了灰,灵魂也被超度到西天净土了。难道他还能活回来?”
“他只是装死!”
“我知道他是装死,我知道他的魂魄脱离了肉身,我知道他还在跟我玩阴谋诡计,可是都把他那肉身放到火葬的柴堆上了,他还不肯向我认错求饶!”
“丹玛刚刚把火堆点燃,他就向你求饶了!”
“可惜他没有。”
“他从火堆里钻出来,请你饶恕他的罪过……”
“都把他烧成灰了,他的魂魄像小鸟一样落在我肩上吱吱叫唤!”
晋美嘀咕道:“你把故事改变了。你把流传千年的故事改变了。”
格萨尔就告诉他,在来的路上,他看见洪水使一座山峰崩溃,堵塞了原来的河道,致使汹涌的洪水奔向了新的通道。两人又沉默良久,然后,心平气和地讨论了一阵,晁通的灵魂在火焚他肉身时干什么去了,但两人都没有想出什么结果。后来,还是格萨尔说,“天快亮了,我要回去了。我想说的是,晁通死了,我很难过。我的使命只是下界斩妖除魔,而不是取凡人的性命。”
弄得晋美反倒去安慰他:“他是一个坏人。”
“其实他一直在逼我杀掉他。”
“……”
“我是神,我犯不着杀掉一个人。”
“你也是一个人。所以你的心会感到难过。”
“人为什么要让人感到难过?有时,珠牡与梅萨也让我感到难过。首席大臣也让我感到难过,我人间的母亲也让我感到难过……”
这时村子里的雄鸡开始啼鸣,格萨尔说:“你说故事不是这样,也许晁通没有死,那只是我做的一个梦。”
晋美在梦中跪下:“我不知道,求你不要到我梦中来了。”
一直在质疑自己行为的格萨尔站起身来,身披着灰蒙蒙的曙色,换上了坚定的语气,说:“无论如何,故事已经改变了。”
从梦中醒来,晋美起身追到外面,只看到河谷里升腾而起的雾气,正慢慢地爬上山冈,雾像踮着脚行走的什么庞然大物,瞬息之间,就侵入了整个村庄。他的耳边却还回响着那坚定的话:“无论如何,故事已经改变了。”晁通以与过去故事里不同的方式死去了,灵魂被超度到西天净土去了。但是……他想,原来晁通又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呢?他发现自己想不起来了,这让他感到了片刻的惊慌。他就那样站在湿漉漉的雾气中,想他肯定失掉整个故事的结局了。但是,故事的结局依然十分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他把头抵在一块石头上,让那份沁凉游走遍他整个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