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桂月二十一日,申时。
山腹石壁的震动越来越明显,原本平静的熔浆湖泊开始翻腾,吞吐着狂暴的气息,点点炙焰冉冉升起,由石壁漫延而上。
始音石内,月影既已得到承诺,亦不再执着,散了那缕拽住天落灵识的心神。天落的灵体散去之前,收回月影心脉间的圣光,留了一道寒息在他的脑海内,月影的意识很快便没入飘乎不定的懵懂之中。
始音石外,天落早已起身站立于孤岛中央,聚集醇厚的天罡之气护住周身。不过片刻之间,孤岛剧烈地抖动起来,在熔浆中起起伏伏,仿佛惊涛骇浪之中的一叶扁舟,炙焰如同飓风一般升腾,好似无数火龙飞天而起。
雷鸣之声由远而近,在山腹内回响不止。声浪袭过,山腹石壁层层断裂,大大小小的碎石纷纷崩落。熔浆湖泊不断聚集的热度已到极致,终于在某一刻再也无法忍耐,化身巨龙向着天际直冲而出。
天落立于孤岛之巅,恰如伫立龙首,山壁崩落的巨石四下乱飞,被炽热的熔浆灼烤得火热赤红,随着巨龙一同向山外飞去。
不过百息,潜伏于山下十数里深渊的炙焰巨龙飞出生天,终于见到光明。泠曙山方圆千里处处山峦颠倒,大地开裂,强烈的震动无处不在,雷霆的轰鸣充斥天地。
天落借着灵体之目在漫天横飞乱滚的山石之间穿行,熔浆在断壁乱石中肆意漫延,脚下极难寻得一片安身之地。他一面将玉蝉衣披在身上,一面以长笛挑开飞落的乱石,远远散去灵识,在数百丈之外探得一片方圆百丈的汪洋。原来,是山间流瀑遭遇巨石堵堰,瞬间聚集形成数十丈深的湖泊。
天落行至湖畔跃入冰冷的湖水,敛住气息潜入湖底,得到暂时的安宁,便散去灵识至山界之外,捕捉到齐自诺一行人的气息。
且说齐自诺收到云风隐的雨燕传信后,惊怒交加之下,心中杀意更甚。
言靖哲却是百般不解,“明明知道自己敌不过,而且多半会殒命于围杀之中,他为何还要留在此处?既然能够得御心众公子的相助,他又为何仅让一个初入无念境的少年相随?”
齐自诺沉思半响,犹疑不定地说道:“是何人认定这个少年天君身份的?不过是天魄与御心两族的数人。众所周知,御心族已于两百年前与天君决裂,如今却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言听计从。着实教人生疑,他当真是天君的子嗣吗?皆言天君的身份以天石圣物为证,他身上的那枚石头当真是天石吗?”
言靖哲也难淡定,“自诺,你的意思,难道这个少年是御心族找来的......傀儡?替身?”
“若不其然,如何自圆其说?天君不惜性命,一番设计,以己为饵,最终殒命?无论怎样看起来,都是荒诞不经。”齐自诺顿了顿,忽而问道:“神域沐氏若是断了传承,天君之位该当如何?”
“断了传承?“言靖哲摇摇头,“自有天君之名以来,其位一直属于神域沐氏,从无旁落。神域亦从未有过篡位夺权的传闻。若是依着你的意思,这当属破天荒的头一次。”
齐自诺不以为然地说道:“凡事都有第一次。这么看起来,倒像是御心族矫诏逆行。既然御心族志在天君之位,意欲权霸天下,篡逆了君位,那么他这天诏,何谈天威二字?”
言靖哲却是不断地回忆,在憩霞庄见到天落时的情形,若是说那样的少年竟是被御心族利用的傀儡,只能说,御心族太过可怕。
思之再三,言靖哲谨慎地说道:“那日在栖夕阁内,御心与天魄十数人,不动声色之间便将各郡王世子总将悉数禁制。御心公子悟,境界更是高深莫测。如今,你打算如何与其周旋?”
齐自诺当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斟酌左右,说道:“这世间,并非仅有公子悟一个逍遥仙修。”
言靖哲心中一怔,不禁反问道:“你所指之人,可是人称幻云的神秘人物?”
齐自诺不置可否,扫了一眼远在数十丈之外的司马子义,见他仍是闭目入定,全然不管周围之事,不由眉尖轻扬,心中暗想:“这司马子义不知打的什么主意,装聋作哑倒是确有一套。”
这数十年间,言靖哲对幻云其人自是有所耳闻,身份神秘,行事诡异,修为难测,立场不明。虽然,他对幻云不甚了解,也不想去详细了解,但是有一件事他是非常清楚的,那就是齐自诺亲自领着这个人取走了断念神斧。
“自诺,幻云究竟是什么来头,你确定此人会站在你这边?断念斧一事可没少给你添麻烦。”
麻烦?如今的状况,岂是麻烦二个字这么简单,齐自诺又怎会预料得到,事情是怎样一步一步地发展到了如此境地。可是无论怎样,他自认尚未走到绝路,“不管此人是什么来头,他正是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
“所以呢?”言靖哲更是无奈,二十多年明哲保身,就是不想卷入此等是非,哪曾想到,越是不情愿越是深陷其间。“此刻,圣都多半已在御心族的掌握之中,圣帝也不知是什么立场。”
齐自诺冷笑言道:“圣帝?他也就是写个罪己诏的权力了。”他看了一眼身侧不远处的玄铠军,沉吟片刻说道:“此处终究是动静太大,不如先找个僻静之处将玄铠军隐匿起来,休整一晚,明日回圣都去瞧一瞧。靖哲兄意下如何?”
言靖哲亦无良策,“僻静之处?谈何容易。”
“若是带众军一同回圣都太过招摇。阆丘西北,千里荒漠,人迹罕至,让玄铠军就在那处暂驻数日罢。”
就此议定,齐自诺唤醒司马子义,简要说了几句,三人乘着赤隼领着玄铠军离开泠曙山地界,向着阆丘荒漠飞去。
纵使齐自诺已是千般谨慎,凝聚心神将仍在崩裂中的泠曙山探过数遍,也绝对想不到,他们的一番对话尽数收入到天落的耳中。众人离开泠曙山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一只白鹤飞入乱石横飞的残山深处,于堰塞而成的湖泊贴水划过,带着天落冲入天际。
回到醉竹院时,天色尚明,秋日的晚霞恰似火烧,将一片青竹染得赤光流溢。碎羽俯冲而下,未及地面便缓住,盘旋数周,天落轻巧地跃至院中,随即,碎羽轻鸣数声便朝着竹海滑翔而去。
伙计云生听到动静,来到醉竹院推门而入,却见天落已然跃上二层的檐廊,头也未回,仅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先去备上沐浴的热水,戌时再将晚膳送来。”
云生仰头望着天落的背影,心中纳闷,便问道:“公子,晚膳准备几个人的?仅是您一人吗?还有一位公子呢?”未见其回应,他心中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寒意:怎地如此不走运,偏偏是这位阎罗一般的冷公子回来了......
天落走入茶室之中,于矮榻坐下,想着如何应对齐自诺等人的一番筹划,思绪却不时地飘到与月影的交谈之中,只觉得心神倦怠至极。
未过多时,云生在门外小心翼翼地低声说道:“公子,热水备好了。要不要小的唤人来伺候着?”
“不必。”
水汽氤氲,暗香弥散,烛火轻摇,一片安闲惬意。天落静静地浸在热水之中,灵识难得有片刻的松懈,不知不觉便滑入梦魇之中。
仍是一片赤光滔天的魔焰,一条乱石嶙峋的长路,不断开启闭合的幽暗石门,遍布黑色的藤蔓张牙舞爪,浓黑的迷雾散发着甜腻的异香,飘摇的雾气渐渐现出耀眼的血色,一柄双刃灵剑破开浓雾划出一道血色残月,月色之下伫立一人,浅淡的长发随风乱舞,一个森冷的声音响起:“你是知道的,他最恐惧的是什么......”须臾之间,双刃剑光幻经成黑玉长笛,浅淡的长发变成幽黑之色,双眸闪耀着妖异的血光,黑色的毒血喷涌四溅......
天落骤然惊醒,双手紧紧抓住浴桶的边缘,惊恐地望着漆黑虚无的前方,纷乱的心绪之中,听到一声呢喃耳语:“但凡心智正常之人,怎会甘愿跟随一个随时可能失控成为邪魔的人?”
天落只觉得心尖一阵颤栗,双眼酸涨难耐,便将整张脸深深地没入热水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忽而听到云生在门外轻声言道:“公子,晚膳备好了,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天落从飘忽的思绪中抽离出来,从水中抬起头,收敛了心神,说道:“你且进来,我有话问你。”
云生推门而入,低头垂手远远站在门侧,“公子有何吩咐?”
“这家庄园的东家是何人?”
云生仍是低着眉,回道:“竹渊庄园名义上隶属晏氏,实则是晏世子的私产。去年中秋,晏王爷将这座庄园送给晏世子,当作十八周岁的生辰之礼。故而,要说起东家,正是晏世子。”
“霜断么?”天落沉吟片刻,“你即刻去淬刃崖将他请来。”
云生惊讶地抬起头,看着水汽氤氲当中隐约的人影,“现在?请晏世子来此?这......恐怕小的实在是难以请得动......”
烛火闪烁之间,一件精致之物落到云生的手中,“你将锦囊交给他,领他到书房来见我。院中的玄鹭借你一用,速去速回。”
云生看着手中忽然出现的锦囊愣了一愣,退出门望向院中,果然一只玄鹭由天而降。心中虽是惊诧,也不敢有半分耽搁,跨上玄鹭向点砺山飞去。
晚膳之后,天落借助灵体的帮助,重新穿戴得一丝不乱,来到书房,让灵体正端坐于书案前执笔,在一方白绢上练习起来。虚实相交的灵体轻握笔毫,依着心内印象之中的模样,未写多久,字迹竟与往日再无丝毫分差。
而后,郑重写就两方白绢,天落将长笛变幻成黑石,聚集气息于黑石上的符纹,压印于白绢之上,分别放入两只精巧的锦囊之中。
天落望着这两只锦囊沉思许久之后,从腰带间摸出那片青叶放入第三只锦囊,又从黑石内取出一个小巧的青玉石匣,将三只锦囊置于匣内,合上石盖,引出一道极致的寒息,将石匣封禁。
青玉石匣覆着一层无法融化的冰霜,晶莹剔透,内敛沉静,好似一只冰棺,在烛火映照之下,仿佛闪耀着层层炙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