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如秋见天落对一席美食无动于衷,神态清冷,意欲登梯离去,便问道:“你不饿吗?你若是不动箸筷,我都不敢入坐,要我如何自便?你上楼去做什么?”
“更衣,束发。”
“名堂真多!不过就是吃个饭而已,居然还要更衣束发?!这是你们神域天族的习俗吗?用膳之前先要整理衣着仪容?”
烈如秋看到天落不言不语地独自上了楼,便在心里说道:“沐天落,方才我暗自琢磨了一番,你是不是借口请先生与师兄来此,好让先生即刻去到飞霞峰,看看如熠师兄的近况?他当真是在偷偷熔炼魔器吗?他是如何知道魔器熔炼之法的?还有,那魔魂又是从何处得来的呢?”
“哦对了,今天怎么没有看到你的黑玉长笛?你不会是遗落在玉魄湖畔了吧?还是落在隐乌道内了?要不要帮你寻回来?好像天君先祖都是手执白玉长笛,为何你的长笛却是黑玉?”
烈如秋见天落一句都没有回应,不免心中纳闷,忍不住好奇之心,一面在口中问道:“你在做什么?怎么不回我的话?”一面来到阁楼的二层,只见在一间闲屋之中,天落已经换了一身绣制着山水云纹的玄色锦衫,正端坐于窗边的梨木妆台之旁,面对一面锃亮的铜镜,一个面容秀丽的青衫侍女正在为他梳发。
烈如秋也没想到,这二层楼上也有侍女,便倚着门边,在心中说道:“还真是不能随意开口说话,这阁楼里面到处都是人......”
侍女手中一边慢慢梳理着本就清顺的长发,一边偷偷打量着映照于铜镜之中的少年,不由得游思翩翩,在心里面暗自想道:“千意庄主吩咐,要我好生服侍天族的贵客,原以为是一位年长的尊者,却没有想到,竟是一位如此年轻俊美的少年公子......”
“为何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冷香?好似被积雪覆盖的寒梅,在如此炎夏的季节里,竟教人有一丝严冬的冷冽之感。”
“不知为何,方才为他更衣之时,完全感知不到他身体的温度,只觉得有一股奇特的寒冷之气,好像整间屋子都因此清凉了许多。”
“若非是那一缕沁人心脾的冷香,还真是教人颇为胆寒。”
“平日所见,千意庄主偏爱素色衣衫。同是天族的尊贵之人,他的气度远远胜过庄主,只是为何偏要选这幽黑暗沉之色,让人更加感觉到森寒冷冽的距离感......”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的双眸,如同两粒温润醇厚的玉石,光华暗闪。只是,如此好看的一双眼睛,为何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
“究竟是少了什么呢?嗯,应该是一丝生机。被这样的一双眼睛扫过,实在是教人心中生出莫名的恐慌来,有一种拒人千里的感觉......诶,他怎么闭上了。不过,就算是闭上双眼,也不影响这张面容的完美......”
这时,天落眉尖微扬,忽然开口冷冷地说道:“你替我将发冠戴好,便离去罢。”
突然听到这一句冷言,侍女心中一惊,连忙镇定一下心绪,轻声应道:“公子,您要选哪一种发冠?这紫玉与您的眼眸特别般配,或者是脂玉,更衬您的肤色,血玉也不错,正适合您尊贵的身份,还有......”
“墨玉。迅速戴好。”
侍女心中稍稍有些遗憾,手中将一束长发在头顶绾成发髻,拿起一枚华美的墨玉发冠,用发簪将发冠端正地固定在发髻之上。同时,心中仍是思绪不断,暗暗想着:“他有如此美妙的天籁之音,只是可惜,太过清冷了一些。”
“但是就算是清冷,也是如同珠玉一般。将此冠戴妥后,我再劝劝他换一种。其实,要我看来,羊脂白玉更好看一些,或者是素银镶玉。不知为何他挑选的全是暗沉之色......”
如此想着,侍女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您看这墨玉发冠合适吗?要不要现换另一种试试看?”
天落却是冷漠地说道:“你下去罢,以后不用再来栖夕阁。”
侍女一听此言,吓得立即跪伏于地,颤声说道:“不知婢女有何过错,还请公子责罚,不要就此驱离......”
“话太多,去罢。”
眼见天落一脸不容置疑的生冷模样,倚着门边的烈如秋亦是万分不解,暗暗对侍女摇了摇手,让她先行离去。随后,他对天落问道:“她有说话吗?好像一共就没说几个字吧?莫非是嫌她手不够巧?我看这发冠戴得挺端正的嘛,衣衫也替你理得颇为齐整......”
“她心中的想法过多,太吵。”
听到天落如此言语,烈如秋忍不住大笑起来,“还有比我话更多的人?你怎么不嫌我吵?”
“你不一样。你在心内所想与口中所言根本就没有区别。”
“哈哈......好吧!不过,那也是你自己要听,怨不得人家小姑娘吧?”
“如此大声,实难躲之。”
“是不是每个人心里想什么,你都会知道?如此这般,心多累啊。你看你的头发,都有些许少年白了。”
“我的发色本来就是......你刚才说什么?”天落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倏然起身站立,面对烈如秋厉声问道。
烈如秋见天落的神态大变,从未见如此紧张恐慌的模样,便宽言道:“我只是开个玩笑,也不是很严重,基本上都是黑色的,只有少许数根白发而已......”
烈如秋却不知道,他的几句玩笑话如同巨石一般,在天落的心里激起了千层波澜。
天落以灵狐之目代替双眼,一直相信灵体所见即为实景。此时方知,即便是灵狐眼中之物,也不过是自己心底存有的残影,皆是凭空想像猜测而来,并不是真实所见。。
那么,还有什么是真实的?除了那些实实在在的疼痛之外,是否所有的感知都是自己想像出来的?这二十多天的经历,也不过是无尽梦魇的一部分?
惶恐与惊惧好似狂暴的乱流,瞬间就将天落淹没,他试图找到一丝真实,来证明自己不是处于无尽黑暗的深渊之中。比如,距离自己近在咫尺的那道炽热的气息。
“折翼,是你吗?”天落小心地问道。
烈如秋眼见天落的神态突变,不似一贯的平静淡然,双眸忽然变得空洞无神,隐隐散出黑色的雾气。他不禁心中骇然,正欲询问,却听到天落提到一个陌生的名字,不由反问道:“折翼是谁?”
听到这里,天落却是失落万分,难道连折翼都是自己想像出来的吗?那么在最后的时刻,灵狐到底有没有去到悬镜崖?倘若折翼不在身侧,自己又能如何抵御那些极致的寒息?假若圣光都已经凝结,又是怎样清洗抵御那些致命的妖毒?如果自己已经死去,不是应该再也没有任何痛苦了吗?
烈如秋看见由天落双眼弥漫而出的黑雾愈来愈浓稠,便紧张地问道:“沐天落,你眼中的黑雾是什么?你到底怎么了?”
“黑雾?那是妖毒......”
“不可能,沾染了妖毒绝无生还之机。如果是妖毒,你为何没有死?”
“我为何没有死?”天落在浓厚的黑暗之中,仿佛再次回到那一夜,在暮宗山的乱雪之中,所有的人将杀招都指向他一个人的那个时刻,他不禁悲愤质问道:“是不是每一个人都认为我应该死?”
天落心念所及,右手扯下绶带上的黑石,瞬息间将其变幻成长笛的模样,笛孔之中星辉倾泻而出。只此一刹那,天落置身于星海之间,星辉之势汹涌狂乱。
他直握长笛,指向虚处,冷漠言道:“一群宵小之徒,借用些许诡计,妄图取我性命。岂不知,我乃是星空至尊,任你用尽伎俩,于我眼中也不过是蝼蚁而已。”
突见这般情形,烈如秋心中的震撼惊惧无法言表。他看着眼前渐渐疯魔的天落,与前几日在隐乌道内,那个气定神闲的少年判若两人。那时,星阵之势虽然强大得离谱,却毫无任何敌意;然而此时,他真切地感受到星辉之间弥漫的杀戮气息。
烈如秋在憩霞镇生活了十八年的时间,一直都是风平浪静,哪里见过真正的杀戮?即便是平日里与先生或是师兄修习对阵,哪怕再怎么严苛,与此刻相比,简直温和得如同稚子之戏。
烈如秋下意识地萌生出逃离此处的冲动,不由自主地向门外退去,却发现星辉之势早已将退路挡住。
天落空洞的双眼内不断地散出浓稠的黑雾,将点点银色的星辰光芒映照得如同鬼魅之光。星辉仍在源源不绝地从笛孔向外喷薄,好像整个星空都聚集于这个小小房间之中。凌厉的气息在屋内蓄势待发,如同已经锁定猎物的野兽,只待最后的致命一击。
看着疯魔乍现的天落,烈如秋此时方知,何为生死之间,命悬一线。而自己却被强大的星阵困在原地,无计可施,亦无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