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色季拉山后,小魏和阿泽便搭车追上了我们,分别给了我和广东仔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再也不要和你们分开了!”小魏的眼睛红红的。
对于这个任性又坚强的女孩,我们对她的喜爱明显更多。广东仔是半路才和我们一起走的,所以这一路,我和她相处的时间也最多。久伴必定生情,多言始于厚爱。尽管我爱数落她的种种,但是这一路上的陪伴以及依存之情早已坚不可摧。
我笑笑,在这种荒郊野岭,看到同伴真的很开心。
我们走在人迹罕至的公路上,旁边是美得让人窒息的尼洋河。我们四个人蹦蹦跳跳的,珍惜着这所剩不多的欢乐时光。
从一开始就期盼着到达终点,看着剩下的路程越来越少,却没有太多的喜悦。我已经喜欢上这样只用行走的时光,没时间也没精力烦恼,偶尔吃到一块肉也会得瑟半天。
尼洋河就在一旁静静地流淌,这飘动的蓝色丝带指引着我们在翠绿的山峦之中前行。并不太强烈的阳光照在河水中,形成好看的光斑。远处的雪山不小心落在河水中,连同日光一起,让人心中没有半分喧扰。
在尼洋河旁边的旅程,也是我们笑容最多的旅程,我们真的像走在仙境一般,只有不知趣的鸟儿,打扰着这来之不易的宁静,提醒着我们回到现实。
第七十三天,米拉山。我没去了解它的别称或者传说,我只知道,海拔五千零一十三米,到达拉萨前的最后一座山。
广东仔说到垭口扎营,留下点深刻的回忆,我拒绝了。我不想在到达拉萨之前有任何的意外。
一路上都没有什么人,到垭口才看到,好多自驾进藏的人都在这里拍照留念。
垭口的视野很好,远处是连绵起伏的雪山,阳光照在上面射出金色的光芒。雪山下面是一些不再青翠的树,黄褐色的枝干与洁白的雪形成鲜明对比,或者,白、褐、金三色形成灵动的和谐。
我们四个人照了一张合照,后来整理照片才发现,这是唯一一张我们四个人都开口大笑的合照,也许只有在这张照片上,才能看到四个纯粹的影子。此时的他们,只是四个单纯的徒步者,为进藏了却心愿克服千辛万险却乐此不疲。
垭口的铁链上挂了很多同心锁,我从包里翻出一把锁,取下包裹的布和塑料袋,攥在手心,在胸前埋头祈祷了片刻,然后虔诚而小心地锁在铁链上。之后一声若有若无的脆响,我把钥匙抛下了山崖。
垭口的风很大,吹动着密密麻麻的锁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这些锁,代表着无数恋人的祈愿和誓言。也有年轻情侣将锁扣在铁链上,幸福溢于脸上,他们紧紧牵着双手,在寒风中和米拉山和谐地融为一体。
出发前一个星期,我每天都往一个寺庙跑,祈福。老和尚觉得很奇怪,这世界还有人来要锁的?
后来,我告诉他我要徒步进藏,他摇了摇头,百般不情愿地摸出一把有些陈旧的锁给我:“我不忍辜负你的心意,但你执意想要,也就算了吧。”
小魏一蹦一跳地跑到我旁边,轻轻地抚摸着我刚刚放上去的锁,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小行萧这么痴情啊?人家都是手把手地将锁挂上,你一个人悄悄地来把锁锁上,好孤独啊!”
我白了她一眼,不想理睬她。米拉山上风很大,温度又低,冻得我直哆嗦。
“可惜这儿没有卖锁的,不然我也锁一个。”
“你老人家想把谁锁住啊?那人可真够倒霉的,人古代被发配边疆,你倒好,给弄米拉山上冻着,好惨啊!”
“呸!狗嘴吐不出象牙来!我告诉你,被本姑娘锁住可幸福了去了。”小魏偏着头说道。可是,没过多久,她看起来又似乎很失落,“行萧,你说我会找到心目中的那个人吗?”
“不会。”我挑了挑眉说道,说起来,我还真有些破坏气氛。
“哼!会的!”小魏被我气得捏紧了拳头,愤愤地看着我。
“那你还问?”
广东仔和阿泽忙着和路人合影,走这一趟,我们一路上都是明星般的感觉,总有很多人找我们合影。
风还是很大,锲而不舍地吹动着这幅恬静的画面,可是很久都吹不散。这幅画面里,雪山和草地层次分明,在阳光的照耀下静美恬淡,经幡呼呼作响,遮住了几个不知名游客的面颊,那些忙着照相的人儿,和米拉山比起来,居然差点被忽略掉。
“ever and forever,”小魏端详着我那把锁,揣摩了半天,还是开口问道:“什么意思?”
“就那个意思呗。”
“我英文学得不好,到底什么意思?”
“祝你快乐。”
“不信!等会下山我查一查。”
我看着算是壮观的米拉山,想象着自己这一年多乱七八糟的事情,竟然笑了起来。
下山的路很烂,满天飞扬的尘土让人呼吸都很不顺畅,小魏还是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
“你初恋?”
“什么?”
“你说什么?”小魏鄙夷地看着我。
“不是。”我戴上了口罩,不想吃一嘴尘土。
小魏撇了撇嘴,赏了我一个白眼。可能灰尘太大了吧,她也戴上了口罩。
我们四个人走着,好几个小时都没有说一句话,走到飞尘消停的地方,小魏立刻取下口罩,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想听故事。”
我看了看小魏,随口一说:“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
“不要听这个,我要听那把锁的故事。”
“快看快看!”我指向不远处的一个涵洞,小魏找厕所找了很久了,现在终于看到了一个可以凑合的地方。
我躺在前面的一片草地上,背包枕着手,手枕着头。高原的空气中带有淡淡的青草香,微风吹过,让人很舒服。
“嘿!”小魏突然跳了出来,我躺在一块石头后面,她还是很快就找到了我。
“干嘛躲在这里?”
“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个美男子!”
小魏噗嗤地笑出声来:“你越来越不知羞了!”
她也坐了下来,揉着自己的小腿和肩膀,片刻:“我知道你会等我。”
“下次不会了。”
“你总这么说。”
小魏递给我一个面包“你告诉我是谁就好,我特好奇她是谁。其他的不想说就算了。”
“也没什么不好说的,就我外公和外婆。”
“外公和外婆?”小魏有些愣神,“他们不是应该过了大半生了吗?现在还能……?”
小魏还没说完,我就给了她一个爆栗:“想什么呢?我警告你,别拿我外公外婆开玩笑!”
小魏吐了吐舌头,耸了耸肩,她不敢惹我。我很少有什么特别在乎的东西,也很少这么正儿八经地说话。
“他们在我心中很神圣,我也不喜欢开这个玩笑。”我解释道,被我说了一句,小魏有些不太开心。“同心锁可不光是求长相守的,我帮他们求来生。”
小魏嘿嘿地笑道:“你的外公外婆好潮啊!”
我知道她说的什么,回答道:“他们传统了一辈子,下辈子如果到了国外,岂不是太吃亏了?那字是我喷上去的,假如他们下辈子到了国外,就让国外的神也保佑他们吧。”
“难怪那字那么丑!”
“你成心找事儿是吧?”
“没有没有!”小魏赶紧摆了摆手,“你继续,继续……”
“好多故事我也是听说的。”我想了想,脑袋里的画面飞快闪过,反复形成了一个连贯的故事。“我外婆好强,好强了一辈子。可是她现在眼睛不好,什么也看不到,自从十年前被车撞倒,她就再也没下过轮椅,她现在脾气很暴躁,经常无缘无故发脾气。”
“她依旧好强,永远不肯示弱。所以我每次去看望她,都会带一包菜过去,让她打理。虽然她打理过后比不打理还麻烦,虽然她老是把能吃的部分扔进垃圾桶,虽然她弄得满地都是,虽然她打理过后我还得重新打理一遍,可是这样的话她很高兴,我也很高兴。”
小魏淡淡地笑着:“你的外婆好可爱!”
“自她不能下地,我外公一直在照顾她,十数年如一日,我还真没有听过我外公半句怨言。外婆向来节俭,说什么也不愿意请人来帮忙。我妹妹也由我外公照顾,晚上十二点过后收拾完一切,早上六点又得为我妹妹准备好早饭,然后伺候外婆洗漱起床。可是……他现在也是个八十好几的老人了啊!”
“久病之后人的脾气会变得很古怪,我可以理解。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各方面都被否定,换谁也不好受。我外婆除了使唤我外公之外,最大的爱好便是骂我外公。坐在床头说看着心烦,走出房间又说不搭理她,反正无论怎样都是错的。外公被骂,他就笑笑,也不争辩也不解释,默默地继续伺候我外婆。”
“好暖,这就是他们之间的爱吧……”
我打断了小魏:“我从来没有觉得公不公平,爱根本无关公平。我妈说我外婆年轻的时候根本不是这样。外婆从小家境很好,街坊领居都接受过她家的资助。我妈说她小时候,冬天街头卖菜的人,外婆都要让她送饭过去,说人家太可怜了,送晚了还要被骂!可是后来,外婆看到她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富裕起来,都比她过得好了,也不到她家来了,她开始有些不平衡了。她好强了一辈子,我也可以理解她,却总是觉得太累。”
我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下心中的情绪。
“我一直以为我外公一生会很平凡,可直到不久前我才知道,也不全是。他经常愤世嫉俗发表一些愤青才有的言论,我常常笑他,说他是愤老。后来才知道,他的生命原来那么精彩。他很早就参军,本来想要上前线的,无奈他的直系上司没有文化,碰巧他读过几本书,写得一手好字,便被留下做文书。后来他在成都当兵,成都会议期间,担任保密机的维护工作。很偶然很偶然,他提起,成都会议期间,朱德、***那一代伟大的领袖,遛弯到他工作的地方,算是给他打了打气。他亲眼见过那一代所有最伟大领袖们的尊容。我才终于明白,他对那一代领袖赞不绝口的原因。因为亲身见过了那一代最伟大领袖们的优良作风,从此便有了最高的标准和要求,才会有对之后种种的不满。后来我妈妈告诉我,成都会议前一年,外公在为周总理服务,虽然我不知道他具体干嘛,外公也没有细说。但是那次我妈提起,我分明看到了外公的热泪盈眶。”
“其实也是,要是外公那么平凡,凭什么配得上当年的外婆呢?当我妈给我指出时,我才知道,原来成都军区的幅匾中,也有外公的字迹;他相信组织相信国家,面对不公平待遇,也相信执笔上书,所以才会因为被穿小鞋,弄得晚境凄凉;他也曾经身居要职,倒不是两袖清风,是穷得连袖子都没有……说实话,要是我肯定做不到这样,也不会想要去这样,可是我也佩服他,有梦想有信仰,经历过那么多风浪,之后又能安安心心地守护着自己挚爱的女人。”
小魏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听起来像本书。”
“这几年我外婆越发病重,我放假回去接我外婆透析的时候,医生护士看到我们问,‘那个老大爷呢?’,我笑着说老大爷回去休息了。我笨手笨脚的,因为没做过,很多事情都做不好。护士倒是热心,耐心地教我衣服怎么放,毛巾怎么放,最后那个大口袋,神奇地一叠,就刚好挂在了轮椅上。护士说‘老大爷都这么放的,他真不容易,这么些年每天都是一个人收拾,还收拾的这么好。其他好多年轻人都坚持不下来。’我发现外公这么有才,换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么好的方法,将这些杂物放得那么合适。透析过后要给外婆称体重,这项工作真费力,外婆手上没扶着轮椅,就总觉得不安稳,人老是往下滑。连我都弄得满头大汗的工作,外公隔一天就要做一次。对了,我外婆最近老糊涂了,总管我外公叫‘妈’!”
“喜欢才去将就。”小魏安安静静地笑着,望向远处的天空,“我曾经看到过一句话:‘机场比婚礼的殿堂见证了更多真挚的亲吻,医院的墙比教堂聆听了更多真诚的祷告’,我也祝福他们!我希望我也能爱上一个人,从此不考虑代价,也会有人没有缘由地爱我,不计较回报。”
“腹黑说过这样的爱情存在,但是大多数人遇不到。我还是愿意相信,因为我的身边就有着最刻骨铭心的爱情,我多半无法做到像我外公一样任劳任怨,我也不想去学他。我还是佩服这样的人,顶天立地于身,问心无愧于亲。”
可能不愿意我继续说着沉重的话题,小魏在公路上奔跑了起来,周围的小牛犊好奇地看着她,而她居然不服气地瞪回去。
“我小魏!也会找到一个爱我的人!爱我一辈子!”她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