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小宁躺在酒店的床上，头痛欲裂，胃里翻江倒海。昨晚的咖啡和酒精的共同刺激把他的脑袋都快胀裂了。
虽然头疼头胀，但是他的思维和意识完全恢复了正常。他清楚地记得自己给江筱言，给顾林溪都谈到了自己不幸的婚姻和自己患有躁郁症的爱人。
此刻，他懊恼地用手在床头上砸了一拳。为什么要告诉他们这些呢？他找江筱言，是想看看她，并不是要找她诉苦，更不是要她怜悯自己当前的处境。尤其是在偶遇顾林溪时，他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在另外一个男人面前表现得如此落魄和心酸啊。所以，当他在酒吧的吧台上醒来时，他感觉自己无法再面对顾林溪，他就偷偷溜走了。他感觉他作为男人的尊严已经完全垮塌了，他只想逃离。
天亮了，他睡醒了，也彻底清醒了。胃和肚子不舒服，头也不舒服，更不舒服的是他那颗后悔的心。
因为他和合作方的约谈在下午，所以他就那样在床上躺了一上午，心里乱七八糟想了一大堆。
中午，他起来吃了点饭，整理好资料，然后又电话联系了合作方，按照原来的合作框架去了一趟合作方的公司。
这次洽谈其实只是个形式，因为之前的多次磋商和谈判已经把合作框架完全定下来了。洽谈结束后，他给公司总部领导进行了电话汇报。
一切忙完，时间才下午四点。而他的机票预定的是明早七点的。但是，他想现在就离开这座城市了，他一想到自己在江筱言和顾林溪面前的窘态他就恨不得扇自己一个耳光。他甚至怕他们给他打电话或者来找他，于是他给航空公司打了个电话，改签了当天晚上七点的机票。
在机场，他给顾林溪和江筱言都发了消息，告诉他们他的事情办完了，提前回家了。
其实，他并不想回家。他的家不同于别人的家，那里缺少温暖，缺少理解和包容，多的是争吵和互相指责，还有精神上的折磨。
他不敢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出差前，他们的争吵一直持续到他从太原坐上飞往金城的飞机。
他真的很累。那个所谓的家里，有太多的人等着和他吵架，等着指责他。
先是他的岳父母，指责他不负责任，在他们的女儿生病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跑到什么分公司去，说他就是逃避，就是把他们的女儿完全推给他们。
当他解释说分公司的发展很有前景，说这是公司对他的信任，说他想把妻子也一同接到金城，边工作边照顾妻子时，岳父母就咆哮着说不知道他怀着什么样的坏心思把他们的女儿带到那么远的地方，他们还不放心呢，怕他们的女儿一个人受了委屈都没地方说去。说他这样做，就是明摆着不想让他们见女儿。
他愤怒到喉咙都要着火了，他真的很想大声回应一句：就是这样，就是不想让你们见，就是因为你们一次次蛮不讲理的挑唆和参与，我们夫妻的关系才这么差，就是因为你们，因为你们的遗传基因，你们的女儿才会有这样的精神病！
可是他忍住了，他忍得肺都疼，胃都疼，他还是忍住了。他只能忍气吞声地说他要工作，他要挣钱，他得听从公司的安排，他还说也许换个环境对妻子的病情有帮助，他还保证自己每两个月带妻子回来太原一趟，他把这辈子能发的誓都发了。
那对不讲理的岳父岳母不仅不听他的，到后来直接就破口大骂了。
他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了，不讲理的人，蛮横的人，无论你怎样做，怎样说，他们都不会领情的。
他没有想到，他的那个刁蛮的岳母还跑到公司去闹了一通，骂他不说，还骂了他的领导。
这让他尴尬和气愤到了顶点，如果不是理智克制，他也许就对她动手了。
好在公司的领导通情达理，不仅没有因此骂他处分他，还鼓励他到金城好好干，说完还加了一句：也许那边的环境比这边更适合你。他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说了感谢的话，还表了坚决好好干的态度。
如果说他对岳父母的蛮横可以用冷漠来进行回击的话，他对自己的母亲就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说服了。
当老母亲知道他以后要远离太原去金城工作的消息时，首先就是两行清泪，她心疼儿子，在她的观念中，儿子背井离乡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就是受罪，儿子已经很不幸了。而且，她最担心的就是儿子和儿媳的关系，去那边并不能从本质上改善两人的关系，也不能控制儿媳的病情。可是，她知道儿子的苦衷，也知道工作对儿子的重要性，所以她还是含泪同意了儿子的决定。
说到底，他面临的最大的问题还是妻子石梅。因为病情的反复发作，石梅的一个阶段和一个阶段的世界是独立分开的。或者，可以说她的不同世界之间的联系是支离破碎的。
她的正常世界就只有两次情绪发作之间短暂的间隙期，而间隙期里的那种基本正常的精神状态持续的真是太短暂了。
而对简小宁来说，无论那种正常的精神状态间隙期有多短，他都期盼着那些日子的到来。医生说过，这种病除了与遗传、人格特点、躯体疾病等因素关系密切之外，治疗过程中的社会支持，也就他的爱也至关重要。
但是，他想爱她，她却总是不给他机会。
他觉得自己的爱已经磨没了，没有了。哪怕是在正常状态的间隙期里，她对他也从来没有柔情蜜意过，她还是习惯和他争吵。在病情发作期，就更没有什么爱可言了。
她处于抑郁期的时候，她根本无视他的存在，只是不说话，不吃饭，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副你爱干什么干什么的态度。等过了抑郁期，到了躁狂期的时候，她又会满脸兴高采烈地给他描述去金城后的种种宏伟规划，那些不切实际的、无限夸大的规划让他哭笑不得。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看着她精力充沛，毫无倦意地每天出门去和小区里不认识、不相干的人滔滔不绝说上一堆话，看着她动不动就管别人家闲事，为几只流浪狗和别人吵架，暴跳如雷骂人，看她动不动就出门狂买一堆根本没用的东西……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这个躁狂相才会过去，更不知道下一个正常时期在什么时候才会姗姗迟来。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更想逃离，逃离到一个只有正常人，只有正常对话和正常思维的地方去。
这就是他简小宁的婚姻，就是他简小宁的家庭生活，就是他简小宁逃脱不了的桎梏……
候机大厅里，简小宁痛苦地抱住了头，他不想再想下去了，他只想让自己麻木，然后麻木地回到他的牢笼的家。
他觉得，他是这个世界最烦恼的人。
其实，简小宁不知道的是，在他即将离开，几个月后又将回来的这座名叫金城的城市里，有一个他不认识，以后会打很多交道的人也自认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烦恼的人。
这个人就是谭月。
谭月看着顾林溪离开后就回了心理咨询室。可是她看着顾林溪摆好的那一副万物和谐、生机勃勃的沙盘图景时，不仅悲从中来。尤其她一看到那个被顾林溪用来代表他自己一家三口的人物模型时，她就更觉得不胜凄凉。
就是因为她没有组建这样的一个家庭，催婚，逼婚已经成了她生活中无法摆脱的一个梦魇了。
她不是不想组建一个幸福的家庭，可是她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可是，父母才不管这个现实困难，他们就是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的催她结婚。他们用他们的爱逼她，她却不能无情地回击他们。
最近的逼婚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次。
因为家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她的婚姻问题几乎上升到了政治的高度。这件大事就是：父亲在大规模的人事调整中提前退下来了。而如果没有人事调整的话，父亲还能在他原来的领导的岗位上再呆一年。可是，全市都在进行人事调整，父亲审时度势，最后主动表态提亲退休了。
父亲的空闲时间比以前多了，但是他却看起来比以前苍老了。虽然他嘴上什么都不说，但是谭月知道他心里的失落。父亲需要一个适应期去适应这种落差，即便不是人事调整，就是一年后他到了退休年纪退下来的时候，他还是需要时间去调整失落感和空虚感。
学了心理学的谭月比谁都清楚这点。
但是，令学心理学的谭月没有想到的是，父亲把自己的空虚很快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也许，以前父亲虽然也着急女儿的婚事，但是因为每天有很多的工作要处理，他的精力也就主要落在安排部署工作上了。
现在，他有了更多的精力来关注女儿的婚事。
谭月被父母召回家，以一种及其严肃和及其正式的口吻和她开展了交谈。
父亲言辞恳切，说到后来眼泪都快出来了。他首先检讨了自己以前工作上太忙，忽略了对女儿的关心和照顾，又谈到眼下自己的处境，他说他老了，他就谭月这一个独生女儿，如果他不能看到女儿找自己的幸福，他这一生就真的很失败了。母亲又抹着眼泪说了一大堆对女儿的担心和失望情绪，还强调单位的同事在背后笑话她的女儿嫁不出去云云。
沉闷的气氛，让谭月说不出任何倔强的话来。而她也确实无法辩驳父母。她也不能继续采取以前那种漠视与不听的硬抗方式。
平心而论，她确实欠父母一个交代。
她已经三十六岁了，在这个城市，就是个标准的大龄剩女。在父母那一代人眼中，不管她学历多高，知识多渊博，事业干得多么风生水起，没有结婚、没有成家，她就是一个失败的人，一个不孝的人。
她也知道，有的人在背后议论他，议论她不结婚本身就有心理疾病还给别人心理看病。
这些，她都知道。
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
爱情，婚姻，都是得两情相悦的事情。
如果爱情和婚姻也像上街买东西那么简单的话，谭月就是花一百块钱买一块钱的东西，她也认栽。
可是，爱情就是爱情，婚姻就是婚姻，就是不同于买东西：我有钱，你有货，我们简单协商就可以完成交易。
她谭月一个人没法完成必须得两个人你情我愿才能完成的事啊。
当然，谭月不是没爱过。
在遇到顾林溪之前，她一直是一个高傲的姑娘，她身边的那些男孩子有些过于听话和顺从，还有一些又太过于张狂和显摆。
她不喜欢没有主见、言听计从的人，同样也很讨厌狂妄无知、盛气凌人的人。从高中起，追她的男生就没断过，但是都被心气高傲的她拒之门外了，甚至有些人还没来得及向她表白就被她的气势吓跑了。
同样，谭月也不是没想过放手。
她喜欢顾林溪的朴实、沉稳、认真、踏实，还有他那偶尔迸发出来的幽默。他不会像那些幼稚的男生一样为某件事说个喋喋不休，非要争个孰是孰非，也不会像有些故作老成，闷不发声的男生一样端起藐视一切的空架子，他会在合适的场合做合适的事，说合适的话。一切都让人很舒服，这是个有趣的人。顾林溪打篮球的时候也有着优美诱人的身姿。
可是，谭月一开始就知道，顾林溪爱的人不是她谭月，无论她以怎样崇拜的眼神向他发送秋波，他都只是回以大哥哥对小妹妹的疼爱眼神。
她知道，他的眼中，她不是女人，只是妹妹。
她选择放手的一个最好证明就是远走德国游学。硕士毕业，顾林溪继续在本学校本专业读化学博士，而她自己则选择了去国外读心理学博士。
眼不见心不烦，新的世界，应该就会忘掉旧的人。世界确实是新的，可是旧的人并不因为新的面孔出现就会完全模糊。
谭月想让自己忙起来，人一忙起来就不会想心烦的事。所以，她是课题组最勤奋、最认真的学生。同学们的聚会和欢乐，只有实在没法推辞的时候她才会去参加，其余的时间，她就看文献，设计实验，找被试，做实验，学习不同流派的心理咨询技术，她忙得不可开交。
谭月在回想起这段留学岁月的时候，心里有点充实加凄苦的情愫。充实当然是她忙于学习，凄苦则是因为她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完全是一个没有情趣的学习机器。
只有一个人，德国小伙Kevin，常常陪她在实验室呆上四五个小时，然后为她准备好吃的甜点。在她不忙的时候，Kevin硬拽着她去听音乐剧，去看车展，去看球赛，去郊区种菜。在她需要被试做实验的时候，Kevin常常跑到各个大学或社区，去为她招募符合条件的被试。在她实验进展不顺，实验结果不满意的时候陪她查找问题所在。
Kevin还为自己起了个有趣的中国名字，叫艾言，他说这是他根据江筱言的名字，查字典给自己起的名字。
谭月当然知道这个名字的含义。“艾”，同“爱”，“言”自然是她江筱言的“言”，意思再明确不过了。
但是她对Kevin没有那种电流一般的感觉，她把他当朋友，当哥们，就是没法是情人。
后来，她也努力了，但是她又发现做朋友，他们可以是亲密无间的，但是做恋人，他们两个却实在是不合适。文化的差异，性格的差异，对待生活和学习的态度等等都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于是，在正式交往了三个月之后，她正式向Kevin提出了分手。两个人约定，还是做好朋友。
后来，她回了国，回到了父母身边，她和Kevin的联系也就淡了，后来又渐渐断了。她知道Kevin已经结了婚，他就像其他追求过她的男孩子一样成了记忆。
在C大学上班以后，也有别人热心给她介绍过几个对象。可是在一两次的接触之后，她就断然和他们断了联系。
渐渐地，她反倒更喜欢一个人生活了，自由，自我。她甚至已经做好了一个人过的打算。
可是，她从来没有明确给父母说过她想独身的打算，她只是一次又一次敷衍着他们，说没有合适的。父母和父母的朋友给她介绍来的男孩，她也总有理由挑出毛病来。
她的挑剔反倒成了她的一把保护剑，别人给他介绍对象的频率也随之明显下降了。
谭月一想到父亲那含泪的眼睛和母亲那恨铁不成钢的啜泣，她就抑制不住地焦躁和难过。她不知道怎么向日益衰老的父母交代，他们爱她，他们肯定也怨她。她无意于做一个不孝的女儿，而实际上她已经是一个非常不孝的人了。
难道她的爱情观和婚姻观真的完全是错误的吗？她开始重新思考自己的人生观。
后来，她觉得自己其实还是想去爱一个人的，但是她不知道她想去爱的那个人为什么迟迟不出现。
但是，无论她多么为自己眼前的处境烦恼，她都不会轻易把内心的这些想法告诉别人，她已经习惯自己一个人去消化一切的快乐和不快乐。
往事和往事中的爱恨纠缠都已随风而逝。摆在面前的现实是生活还在继续，烦恼还在继续。
只有往前走。
谭月命令自己静下心来。她把沙箱里所有的沙具模型都一一放回到他们各自原来的地方。
然后，有人敲响了心理咨询室的门。那敲门声怯怯的，透露着忧愁的味道。
谭月微笑着打开了门，用亲切的笑脸迎接了来找她做心理咨询的来访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