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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东安在李杰面前僵了很久。他牵着高梓淇的手被高梓淇轻轻晃了晃。李东安这才缓过神来,他低头对高梓淇说:“你先上楼吧。”
高梓淇犹豫了一下,然后从李东安手中接过了买菜的袋子,一步三回头地进了单元门。她刚往内走了几步,李东安突然喊了声:“先别给顾斌打电话。”
高梓淇慌乱地看着李东安。他这是什么意思?要包庇自己的逃犯父亲吗?李东安是不打算报警吗?高梓淇想说点什么,但她发现单元门口站着的李杰正好奇地打量着她。高梓淇忍住了,她对李东安点点头,提着东西上了楼。
李东安和父亲在小区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路灯照在李杰的白发上,让李东安感到有些刺眼。
“东东,你都长这么大了。”李杰伸出手,想要摸一摸李东安的头,李东安轻轻躲开了。
“你不是在肯尼亚么,为什么回来了?”
李杰收回了手,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当年在蒙巴萨找到我了。我听到你唱的歌,我就明白了。”
李东安低着头,盯着人行道上坑坑洼洼的石砖。路灯下,这条他每天都走的小路是多么地崎岖不平。
《潮音之子》太火了,火到海外的华人都在看。李杰白天在码头做工,晚上去一家给游客开的中餐馆洗盘子。中餐馆老板娘家的小女儿就捧着电脑在看《潮音之子》。李杰一眼就认出了荧幕中的李东安。
“妈,这歌手还唱咱们蒙巴萨呢!”老板娘的女儿惊叹道,“妈,你看这歌手特别帅。”
“东东,”李杰从回忆中抽身出来,“我知道你从小就喜欢音乐,你还记得你小时候吗,爸爸老带你去唱片店买专辑,你要什么乐器爸爸给你买什么……”
“我那时候小,不懂事。”李东安打断了他,“如果我当时知道你给我买专辑买乐器的钱是从哪儿来的,我肯定不会管你要一分钱的。”
“爸爸看见你唱的歌了。爸爸没有后悔。”
李东安的眼睛酸了。他的手插在外套的兜里,紧紧握着手机。他只需要拨一下通话键,就可以给顾斌打电话,让他们带走自己的父亲,这样,一切的负面新闻都可以终止,他和他的妈妈、刘叔、高梓淇、乐队……所有人的生活都可以回到正轨。但他做不到。大义灭亲的桥段总是在文学作品和电影中不断上演,但在现实生活中,又有多少人可以如此绝情呢?
“我一看到你在舞台上,就想尽办法回了国。我半多月前就回来了,北京变化真大啊,地铁修了这么多条线路,我都不认识了。我一直在薄荷影业的公司大楼底下转悠,希望能见到你。可是你怎么从来都不去上班呀?”
李杰不知道像李东安这样的艺人是不需要上班打卡的。半个多月前李东安正全中国地飞来飞去参加综艺节目和录制广告呢!怎么可能让李杰在薄荷影业的大楼底下看到?
“后来我看你们公司楼下有个大电子屏幕,每天都滚动播出你们这些歌手的新闻。有家媒体老报导你们,我就去那家媒体找他们了。一个叫……庞达的记者,说是你的前经纪人,我跟他讲了我的身份,他就把你的住址给我了。”
“庞达根本不是我的经纪人,他被薄荷影业开除了,一直想报复我现在的经纪人。”
听到李东安的话,李杰沉默了好久。“东东,对不起。我也没想到他把新闻都发出去了,给你造成这么大影响。爸爸是不是太傻了?”
“你确实太傻了。”李东安叹了口气,“我和妈从来没因为你犯法而怪过你。但我们恨你逃跑了。你知道你消失后的几年,妈是怎么过来的吗?要不是我劝她改嫁,重新开始,她现在还在找你。”
“东东,”李杰的眼眶红了,“爸爸就是想看你一眼。下周爸爸就走了。我绝对不打扰你妈和你的生活。”
“你走?”李东安笑了,“你走哪儿去?你觉得这铺天盖地都是新闻你还走得了吗?你当年的案子重启了。你一跨境就会被抓。”
李杰慌了,他已经脱离中国社会很久了。肯尼亚并不发达,他对这些高科技的警方追踪手段一无所知。带他回来的福建蛇头肯定不会告诉他想要再离开会有多难。他太幼稚了,以为如今的中国还和十几年前他逃走时一样呢。
“跟我去警察局自首吧。”李东安对父亲说。
李杰拉住李东安的手,恳求道:“我得回去……”李杰的目光闪烁,“我在蒙巴萨……还有个家。”
李东安苦涩地笑了。他伸出手掩住自己的面容,深深地叹息着。他想流泪,但他流不出来。他的父亲已经彻底离开了他们的家庭,他甚至已经有了自己的家。是啊,如果不是因为有了新的牵挂,一个中国人为什么要留在肯尼亚呢?即使当年的蛇头没能带他们登上纽约的岸滩,但他总该有其他更好的选择。李东安感到浑身都冷。
楼上的高梓淇透过厨房的小窗口望着楼下的那对父子,她攥紧了手机,准备随时给顾斌拨电话。就在这时,她看到李杰跪在了李东安面前,而李东安慌张地把他的父亲从地上拉起来,然后他拥抱了李杰。
李东安拥抱着自己的父亲,听着这个男人在他肩膀上嚎啕大哭。李东安抬起头,他看向厨房小小的窗口,高梓淇也看着他。两个人在夜空中对视了很久。李东安看见,那个小小的、散发着暖黄色灯光的厨房窗口里,高梓淇温柔而耐心地守护着他。那一瞬间,他忽然想通了——李东安伸出手,悄悄地对着高梓淇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高梓淇拨通了顾斌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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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Cindy带着律师和尤依然赶到朝阳分局时,李东安已经做完了笔录。顾斌送他出来,拍拍肩膀道:“公安大学没白培养你啊,亲自把李叔送到派出所,你小子可以啊。”
一旁的高梓淇瞪了顾斌一眼,顾斌缩了缩脖子,将一直沉默的李东安推给了高梓淇。尤依然和律师走过来,问道:“你在里面都说什么了?”
李东安平静地回答他:“实话实说。”
尤依然点点头:“我们本来准备了假新闻,但现在不需要了。”
尤依然从背包里掏出一个iPad,上面是他们团队刚备出的简讯。“这是我们刚刚在路上准备的新闻简讯,题目叫做《娱乐圈的道德模范:为法律与正义亲手送生父自首》,标题有点拗口,我稍后还会修改。”尤依然想把iPad递给李东安,但李东安却推开了。
“新闻想怎么写你们随便。”李东安站起身,转向Cindy,“我想请两周假。”
李东安的通告其实排得很满。但在这种情况下,Cindy说不出让对方继续回来工作的话。她点点头:“我会跟钟老师那边协商,推迟你的排练计划。”
李东安道了声谢。
当李东安和高梓淇从分局走出来时,天已经蒙蒙擦亮了。两个人在路边叫了辆车,直接去了怀柔县城。等他们拖着疲惫的脚步走进李妈妈家时,李妈妈马上意识到了些什么。她没有说太多,只是走到李东安身前,抱了抱儿子。卧室内的刘叔也走了出来,他扶着沙发靠背,安慰道:“人回来了,没事儿就行了。都结束了。”
四天后。
顾斌带着李东安和李妈妈穿过看守所的长廊,用钥匙打开了会客室的铁门。钢化玻璃对面,坐着李妈妈十几年不见的丈夫。当年穿着西装、开着小汽车,总是健康而英俊的丈夫,如今只剩下了衰老的面孔、粗糙的皮肤和银白的头发。李妈妈实在忍不住了,她在李杰面前泣不成声。十几年来的怨恨,在前夫的沧桑和潦倒面前都消解了。她以为她恨了他十几年,但终于见到他时,她的心中就只剩下了疼痛和惋惜。
“好好过日子。”李杰将戴着手铐的手轻轻贴在了玻璃上,“我不能再耽误你和东东了。”
探视的时间非常短暂,李东安将哭得发抖的母亲送出了房间,然后他快速地和李杰说了几句珍重的话。
“你算是自首,检方量刑方面会多加考虑。”李东安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记事本,“你在蒙巴萨的家人有没有银行账号?告诉我。这几年你在里面,他们需要多少生活开销,我会定期给他们寄款。”
李杰掩住脸,他的肩膀颤抖着:“东东,爸爸何德何能,有你这么个好孩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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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依然的工作效率极高。不出一周,舆论形势被彻底扭转。李东安亲自送父亲自首的信息登网热议。有些网友觉得这样的举动不近人情,但大部分人则赞许李东安的做法。同时,由于庞达的那篇夸张的报导有失真实性,薄荷影业以“人身攻击”和“侵犯隐私”为由对庞达和庞达所在的公司提起了法律诉讼。顾斌通过分局的关系给李东安寄来了一面协助办案的市民表彰锦旗。锦旗被送到了薄荷影业,尤依然立即拍下照片宣传了出去。一时间,李东安,一个刚刚有点小名气的歌手,成为了众人皆知的“道德模范”。
Cindy给李东安的两周假期让他觉得有些奢侈了。父母那边的事情已经安排妥当,他本打算回去工作,但当他推开门时,发现高梓淇正在打包行李。
“你打算去哪儿啊?”李东安把他从超市买回来的水果放进了厨房。
“我妈给我打电话了,她想让我回深圳住两天。”高梓淇把行李箱收好,“快期末了,我有几门选修课已经结课了。正好去看看她。”
李东安感到很疑惑。高梓淇的妈妈是从不要求她回去的。他以为母女俩的关系很淡漠。
“我估计她是想劝我毕业后回深圳接管她的厂子吧。”高梓淇坐在行李箱上,发着呆,“听她电话里还挺急切的,让我今晚就飞回去。不知道她又怎么头脑发热了。”
“我和你一起去吧。”李东安说着便去房间里收拾东西,“我还有一周左右的假期。一周你回得来吗?”
高梓淇点点头。她没有拦着李东安。在李东安收拾行李的时候,她给他加订了一张机票。夜里落地了深圳,李东安才发现,高梓淇没有直接回她妈妈家,而是住了酒店。
“我就算放假回深圳也不住我妈家的。”高梓淇在大堂一边办理入住手续,一边对李东安说。柜台负责登记的小姑娘不停地打量李东安,仿佛在暧昧地猜测他们的关系,“我妈和她男朋友一起住,我回去不方便。”
李东安有些心疼起高梓淇来。这个小丫头虽然父母双全地,但不管是在北京还是在深圳,她都没办法和他们住在一起。李东安猜测,从小出国念书的高梓淇,恐怕几乎没有什么和父母和睦而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的记忆吧。
李东安跟着高梓淇坐电梯上了楼。他们的航班降落得很晚,此时的高梓淇跨坐在她的大行李箱上,头一点一点地,已经困得迷迷糊糊了。等推开了房门,李东安愣住了——怎么就一张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