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分,有缘有份才水到渠成,有缘无份,强扭的瓜不甜,满小星同邱恒亭的债,要从五年前说起。
盛化三年,洪涝泛滥,盛化四年,大旱,飞蝗至,蔽日遮天,郫郡、安岭,淮东,昌平多地人马不行,田粮皆尽,流民数万。
北凉朝臣闻之具惊,国师观天,以飞蝗乃天虫,天出灾害以谴无道,人不可捕杀,需天子自省。
百姓,官员祭拜八蜡神,祈求老天息怒。仁君自责下罪己诏,而飞蝗旬日不熄。
“浩浩昊天,不骏其德,降丧饥馑,斩伐四国……”歌声从曝晒在阳光下的屋檐传来,那里聚着一排带着包袱的乞丐,天气炎热,常有蚊蝇盘旋。
惹得路人纷纷捂口鼻避开,七月流火,那股子臭味更熏人。
唱歌的孩童挨着清水墙,他面黄肌瘦,破衣烂衫,板结的布片挂在干瘦如枯枝的身上,发如干草,袒露的四肢只剩下一层皮包骨。
内凹的面颊上方,嵌有两个洞,那是眼睛,孩子目光呆滞,神情麻木直勾勾盯着街对面院墙上的青瓦,像个枯槁的木偶,他身边横着一具早就咽气的女尸。
若不是双唇掀动,发出干哑的声音,路过的行人会认为他早饿死了。
巡城的小吏将饥民赶至东青门将军庙,定京三教九流混居之所,距城门五百步远,鱼龙混杂,寻常人家都不敢靠近。
有丁卒护送的贵胄子弟也不愿意来这腌臜地方。
世道有阴有阳,就有好有坏。
与将军庙藏污纳垢相对的,便是定京蜚声四国的临仙观,道观乃先帝为长生道太玄真人所修,道观恢宏,琉璃覆顶,白玉石为墙,栽奇珍异草,养神兽仙鹤。
宛若天宫入凡,城中贵胄趋之若鹜。
穿着粗布水田衣,肤黑体健的女子扶着一位妇人,站在三间四柱十一楼的琉璃牌坊下纳凉,她眼睛骨碌地上下打量牌坊。
这牌坊衬石以上,台基以下,是水磨的黑石大砖,柱子前后的瑞兽石抱夹威武摄人。
四座瓜楞纹柱基向上,是四根浮雕流云飞升纹白柱,柱高二仗有余,柱顶的蝉肚绰幕往上至横梁、斗拱,重檐都贴着乳白琉璃片,听闻临仙观所有的屋顶都是九脊顶,取九天之意。
一句话:看着就贵。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乳娘,你看看这道观,啧啧,劳民伤财。”女子嘴角下撇,嫌弃的意思不语言表,一座牌坊都如此大费周章:“乳娘,你说是不是。”
此女,正是满小狸,她到京半月,今天得闲出来,正好看看定京到底繁华在何处。
往日总听别人口述,也听烦了。
今日,亲眼所见,满小狸心里多少失望,四国中自己只余北凉定京没游玩过,此地是亲人故土,听了十六年故事,模糊的景象渐渐能清晰勾勒,满心美好而来,结果是这番流民无立锥之地,贵胄豪强自扫门前雪的景象。
哎,失望……
满小狸碎碎念不停,身侧的妇人许久不归京,正仔细端看,心想要把好的地方记在心里,日后给孙子辈讲讲。
忽听此言,噗嗤一笑,这位乳娘是被自己奶大的孩子弄得哭笑不得,气是她口无遮拦,笑是娃子说得没错。
她无奈伸手捏了把奶闺女的胳膊,眼睛左顾右盼,发现没有人理会她胡说八道,才暗暗舒口气,低声警告:“小狸,这儿可是定京,不是锦州,小心祸从口出。”
“嗯嗯。”满小狸胡乱应她,不痛不痒的,心里不当回事儿,大有知错不改的意思。
养儿当知儿心肝,乳母拿她没办法,只能松开手,既然已经拜过天尊,那就回去吧,进门都花去十两银子,太肉疼。
“乳娘,吃了斋再回去。”满小狸提议。
乳娘不肯,东青门附近三步一饥民枕地,乱葬岗尸臭熏天,达官贵人视而不见,同是苦命人出身的乳母,吃不下。
临仙观最差的斋饭,价钱都能换好几石白米,吃了良心痛。
她拉着奶闺女正要走,上头忽然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母女二人举目看去,拾级而上,有两队精壮护卫齐刷刷往临仙观牌坊处跑下来。
那护卫个个龙精虎猛的模样,威风凛凛,见到有靠近的香客,便立刻凶神恶煞呵退。
京城人士见惯不怪,自觉退到一旁,只是吓坏了几个外地人。
有位大爷被吓得腿软跌,坐在石阶上,由儿子手忙脚乱的扶开。
“出什么事儿了?!”乳娘下意识把满小狸护在身后,是抓人?还是净街?
与乳娘紧张相比,满小狸表情显出几分散漫,她把乳娘带到人群后,挑眉眯起眼看向石阶尽头不断涌出的护卫。
好大阵仗?!
是谁来了。
刚疑心做想,墨衣护卫身上有一物,吸引了她的目光。
好精致的虎头刀首!
满小狸心想:凭护卫佩刀,便知不是等闲人家,御前护卫,佩刀才饰虎头。
宫里的人,运气真好。
“乳娘,莫怕,好运气来了。”她嘴角上扬,悄声说。
“什么好运气?”乳娘凑过去听,其实心里还是不懂。
满小狸笑,伸手指了指站立漫道两侧隔开行人的护卫:“胡霁鸣说的,佩刀饰金虎头者,御前侍卫也。”
“御前侍卫,天啊。”乳娘低呼,睁大眼顺着女儿所指去看,她眼神好,一下就抓住了金灿灿的虎头刀首:“小狸,你想做什么。”
“乳娘,我自然要做该做的事情。”
牌坊下有人守株待兔,石阶尽头却是另一番情景。
临仙观门的万字纹路铺地上,站着两男一女,他们都十分年轻,男子仪表不凡,女子雍容华贵。
“皇上,本宫非他不嫁,若不成,我就一头撞死在柱子上。”娇蛮声音的主人,螓首蛾眉,朱唇点绛,她娇嗔的拉着一位少年的手央求:“皇上~~。”
女子盈盈一站,不语自嫣然,仿若一株不惜胭脂的海棠,更似月窟仙娥。
十公主带着弟弟来临仙观堵人,她乃太后亲女,嫡公主,孝期已过,若不想双十年华未嫁,被她人碎嘴的,婚配大事便不能再等。
天家贵胄血脉,京中只有邱氏大族儿郎堪配。
邱氏适龄的青年中,江淮才情第一的四公子最得自己青睐,尚公主者,非邱恒亭不可。
少年有些为难的看向两步开外,淡然倨傲的青年,对方眼神好似临仙观里的冰泉,冷冷淡淡,深不见底,容貌是一等一的,郎艳独绝,难怪姐姐对他痴心一片。
太后母族人丁寥落,少年早有拉拢邱氏一门的意思,清贵之家,人才济济,若为己用,将来亲政必能不再受他人掣肘。
少年开口:“少詹,尚公主,你可有什么不满,此时此刻,我以朋友身份,非君臣,你大可畅所欲言。”
少年就是北凉小皇帝,十公主的哥哥。
唤少詹的青年依旧不语,眉峰轻挑,目光寒了几分。
十公主努着嘴放开弟弟,凑到心上人面前,扬起鹅蛋小脸,吹弹可破的雪肤上,嵌着一双剪水明眸,欲语还休的凝望着人。
眸子里有火,有柔情蜜意,也有期待。
任谁看到这双眼,都恨不得把心掏出来。
青年退后一步,波澜不兴的黑眸半垂,他拱手作揖,姿态疏离,惹得十公主心头一涩,如针扎火燎,绵绵密密的疼。
他说:“齐大非偶。”
“我哪里不好?不够美么?”十公主嗫嚅道,她在青年面前像收起利爪的猫儿,小心翼翼的讨好:“你喜欢怎样的女子,我可以改。”
“下官辜负公主一番情意,下官并非公主良配。”语毕,青年复向少年作揖,沉声说:“此乃微臣肺腑之言,陛下莫要再多加逼迫。”
“三郎。”十公主提起裙摆,朝那决绝的背影追去,看着姐姐如此委屈,少年浓眉一敛,不悦的抿着嘴。
闷哼一声,也抬脚跟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