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简陋,临时修修补补的地方挺多,一块一块添上,还看得出旧上补新的痕迹,屋子用屏风隔成里外间,与寝间做隔断的山字画屏,原只剩个框子,嵌螺钿的地方被人挖走,留下好些个窟窿。
屏心空落落遮不住什么,唐娘子让四斤找来丈长的白纸,裁好后补上,那些窟窿就用放着。
只是,这样一隔,更显得屋子逼仄。
唐娘子也顾不得许多,往日只要满小狸在,屋子里总有人进进出出,满小狸是头目免不得要如此。
将军庙能住人的地方没几间,将就着用吧。
有些事,满小狸不注意,把她当心肝椗,眼珠子的唐娘子都滴水不漏的照应着。
满小狸收回思绪,空散的目光骤拢,眼睛里像燃了一簇火,她开口道:“粗粮的事,到此为止,至于小犀,彩姨,你让她收敛些。”,胡彩儿郑重点头,她说:“头目,我以后会好好教小犀的,她确实过火了。”养不教母之过,她胡彩儿有错,她认。
“那好,谈正事。”她话锋一转,从知晓事情开始,满小狸就不怎么在意魏老三是生是死,少了魏老二和魏老三,魏天成还算得上个人物。
满小狸一锤定音,屋里众人都懂,这事,也就到这儿,以后休要在头目面前提。十八石粗粮在荒年固然千金难求,而在这种刨草吃土的年岁,头目仍愿意以粮保人,以人度己,头目的做法,在坐的都不容置辩。
他们都想如若日后,自己行差踏错,也能有满小狸不惜一切的维护。
更何况,这几天西北方向都有风,情势看来不好,胡小犀和魏老三之间的小打小闹也不足挂齿了。
“头目,自初秋到仲秋二月,风自荀岭同崮山方向来,也就是定京西北,年年如此,从不间断。”胡彩儿问了不少农户,也查过县志,风确实是这么吹的,过去风来也就添几股爽意,现在,跟着风来的恐怕是天灾:“定京,西南,东南两面,虽是逆风,可大安县,平凉县两地令长,瞒而不报,到时候场面恐怕不太好看。”
京城内外要乱,至于乱成怎么样,胡彩儿不敢想,世家大族有门卒,护院,仓房,大不了清简度日,至于贩夫走卒,普通百姓,那句话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足以道出他们的命运。
“华叔,你那边如何。”满小狸转向一侧,华老头搓了搓手,说:“那两边都没把事情上报,水驿,亭驿都没送过关于大安和平凉的呈文。”
“不是半路被截?”
华老头肯定的说:“不是。”
满小狸沉默须臾,转向胡霁鸣,沉声问:“大安,平凉的令长,是谁的人?”京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还能瞒而不报,着实匪夷所思。
胡霁鸣答:“左丞相的门生,韩王曾经的幕僚。”
众人不屑的哼了一声。
满小狸想,难怪,这二人的势力范围,如实上报就有鬼了。
“国师是谁的人?”北凉朝堂朋党盘踞,国师这位世外高人,也不能免俗,结党营私,拉帮结派一样不少。
按照跛子叔所说,国师此人最善左右逢迎,审时度势,到有些立于不败之地的意思,她拿不准此人的心思:“他为名利,还是为权?”
只要心还在红尘中滚着,就有东西能收买他。
无非是钱财而已。
“不知道。”胡霁鸣摇头,他也猜不透国师,此人盛名远播,更胜其师,行事捉摸不定。
就拿立太子一事,先帝有五子,立长立贤争执不休,最后以谶纬之言,为萧昭呈推波助澜的就是国师。
此后,他应当得势,却又闭关潜心修法。
若说是个彻底修法,抛弃红尘俗物的高人,可党争、太子之位国师一样不落,若说贪权好利博美名,本是坐收名利之时,又遁入修仙。
怪,怪得很啊。
满小狸没听清,问他:“你说什么?”
“我不知。”胡霁鸣又重复道。
“呵,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不知道。”她眼锋扫过,坐直身子,放在桌上的手拳起五指,以指背弓起处,嘚嘚,敲在羊皮地图上,不再看他,而是向坐在对面的青年。
青年一直在拨弄一方手掌大的铁梨木框玛瑙珠算盘,嫣红的珠子扁圆,为了方便拨一颗颗花豆大小的算珠,他留着钩月似的短指甲,无事时总拨弄两下,珠子噼啪碰得翠响,这个声音对于青年来说堪比仙乐。
她问:“小财神,咱们粗粮还剩多少,漕运那边,东西能不能过来。”
青年叫华路,唐娘子的大儿子,比满小狸长四岁,生得很是清俊,唯一不好的一处,算盘不离身,提钱就变脸。
是个实打实的财迷。
“漕运那边要坐地起价。”
“多少。”趁火打劫,坐地起价,商人本色,满小狸料到了。
华路把手缩进袖中,抬胳膊把袖子伸到满小狸前面,满小狸摊开手,华路以袖筒套住她的手掌,伸指在掌心上写了一个字。账房的事情,自家人才能知晓,在华路伸手时,胡霁鸣识趣地背过身目不斜视,他是外人,瓜田李下。
嘚嘚嘚,嘚嘚嘚。
急促的敲门声,在艾叶菱花纹隔扇门外响起,守在外间的侍书小厮忙不迭的自内拉开门扉。
他还没开口问来人是谁,清瘦的身影闯了进来,小厮怔忡,少顷,才认出是小公子,此时已是傍晚,大人吩咐过主母,晚膳就不用等他与大公子了,怎么小公子不在前厅用膳,急匆匆到书房来。
“小公子,大人吩咐,不许打扰。”小厮以身挡在四开锦纹隔扇门前,他个头小,邱恒亭身形虽是青年特有的单薄,可他身长八尺欠几分,似葱郁挺拔的杨树立在眼前。
邱恒亭面容背光,阴影中,小厮对上那双投不进光的眸子,冷冰冰黑黢黢,睨着自己,像大半夜往深不见底的古井里瞰,瘆得慌。
半张脸藏在阴翳中的邱恒亭,抬眼视线越过小厮,自镂空的纹路向内间看去,内间里点了灯,烛火晃晃,拉长了的身影投在墙上,忽然一扇菱花隔心后一暗,隐约有个人走到门后。
邱恒亭猜想应该是兄长——邱恒卫。
“四弟,父亲命你这几日就留在西风斋,不得外出。”果然是兄长。
门后的男子,随着年岁越长,声音越发低沉,年少时好言相谈,风趣平和,都成了过往,邱恒卫越来越像父亲,深沉,严苛。
背抵在门上的小厮,听到大公子的声音,连忙挺自个儿,侧开身子站好,免得公子忽然开门,他一个没留意跌坐在地出丑。
小厮躬身等在一侧,过了一会儿,又等了一会儿,门轴没响。
他偷偷瞄向门扉,两扇门合着岿然不动。
本以为里面的人要出来,却不想大公子只是在门后吩咐一句而已。
隔心那处又透出烛光,门内之人没等门外的回应,直接转身离开,似乎对于这个弟弟,父兄的话,便是无需争辩的金科玉律。
“大哥,何事需要瞒着我?”
“朝堂的事,你无需多问,回去吧。”仍是大哥的声音。
邱恒亭上前半步,问:“父亲,你可有话与儿子说。”
询问只得到了一阵沉默相对,没有人回答他,邱恒亭不死心,复问了一次:“父亲。”
邱尚书没有只言片语,他在书房中,却只让长子来传达自己的决定,对于邱恒亭来说,父亲的一言一行,都是对自己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