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的被害人就是其中一个少年摩托车手,一个十六岁的男孩子。他早晨被人发现趴在马路中央,又是被勒死的,循例没有右手小指。
新闻公布了那男孩的照片。金黄的头发,尖尖的脸,眼睛被遮住了。我立刻打开电脑上网。网上又炸开祸了,每个人都在讨论小指杀手。这次人们的反应不比上次的激愤,甚至表达赞赏的也占了相当一部分。还有人说小指杀手这次没杀错人,以后要杀就杀这样的。
也有人表达了忧虑:无名尸不说了,老乞丐,女白领,少年飞车党,想不出来受害者之间有任何交集,凶手明显是随机杀人,警方侦破的难度岂不是更大?
有一个帖子愤怒地痛骂凶手,骂了好多脏话,还说了些要找兄弟报仇之类的言语,我想也许是受害者的朋友,就点开他的网页细看,果然看到了被害少年不加面部遮挡的照片。那是他和朋友的合照,照片上他是红头发,皮肤白皙,五官还算清秀,只是眼角长得有点斜。
不出所料。就是他。
几个月前的一天,我在深夜的下班路上,过人行道时被一辆摩托车给擦撞了,当时我坐在地上,看见那辆摩托车向前驰了几十米,打了个弯横在路当中,车手摘下头盔,斜睨了我一眼,哼了一声,绝尘而去。我至今记得他路灯下斜斜的瞳孔盯着人看的眼神很是吓人。
我关掉电视电脑,静静坐了一会,一拐一拐地走进卫生间擦洗伤口,换衣服。我有一个强烈的念头,我要在朴允浩回来之前离开。
一小时后,我来到绿藤诊所。
林凯给我开门,他吃了一惊:“几天不见,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看看自己,面部浮肿,腿上的伤口流着血,一定是憔悴难看之极。不过他好像也不大好,瘦了一些,一脸胡子拉碴也不剃。
“你怎么了?”我问道。
“还不是物业闹的,谈不妥,说要断水断电,唉。”他说着把我让进屋,让我坐在摇椅上,端出一盆清水,给我重新清洗了伤口,上了药。他好像下了很大决心才说话,“其实,我也有话跟你说。”
“什么?”
他低着头,一会才开口:“以前我说过,你那个虚构人物朴允浩的人格与你类似,我可能错了,他,可能没那么简单。”
我抬起头来看着他。
林凯继续说:“那天你跟我说,他最喜欢的是科本的歌,我就觉得不简单,那不像是你所描述的那个人会喜欢的音乐。然后,我把那首歌找来听了。”
“那是什么歌?”
他将一张歌词纸交给我。然后起身去放音乐。
我从前听过这首歌,印象中只记得那男人反复嘶吼着这两句,“Mygirl,mygirl,don′tlietome.Tellmewheredidyousleeplastnight”我英文不好,只能听懂这两句,当时以为是嫉妒的情人的歌。现在我一句句努力看着歌词,听着响起的吉他,忽然觉得寒毛都竖了起来。
我要去的地方冷风一直在吹,
那是一片阳光永远无法照进的松林,
在那里,我整夜颤抖
丈夫的头颅在车轮下,
他的身体却从未被找到……
明明吉他一遍遍砸弦,女孩一遍遍回答,他还是要一遍遍哭喊:你去哪里了,你去哪里了……我的头颅一瞬间也被巨大的黑暗轰开,音乐止歇,我一动不动坐在摇椅上,闭上眼睛流下了眼泪。
我竟然不了解朴允浩,或者说,我竟然不了解我自己。
我艰难地开腔,把这些天的事都说了出来。有关我的反常,朴允浩的变化,还有那些杀人案件。那些人我都认识,我不喜欢他们,现在他们都死了。
林凯静静地听我说完,没有插话,也没有表现出震惊,他甚至没有问我是不是怀疑那些人的死与我有关,他问的是:“你刚才说,朴允浩对你表现出了占有欲?”
我抬头望望四周,我发现,只要有林凯的地方,朴允浩就不出来。努力回想一番,我说道:“昨天夜里我感觉是的,可是同一个晚上他也试图掐死我。”
“**和伤害都是占有欲的体现。而占有欲又是内在更深层情绪的引爆。具体到你身上,我认为你所隐藏的情绪是,压抑。”
“压抑了什么?”我木然开口,其实并不是在问。
“这只能问你自己。”林凯叹了口气,深深地看着我,沉声说,“还想继续上次的催眠吗?”
我听了他的话,躺在椅子上深深呼吸,再度沉入黑暗,遗忘了现实的一切。
画卷展开,又是那个天台,一样的小草,蚂蚁一起,细细的天线,蚂蚁就顺着天线一字爬上去。晒衣服的女人还在。她还站在夕阳的光里,只是换了一件白衬衣。幻境里的时间还停留在我上次离开的时候。
“不要怕,我陪着你,如果受不了了,我随时带你走。”林凯飘渺的声音好像从外太空传来。
我点点头。“嗯。”然后恐惧再度笼罩,夕阳一瞬间变成了青黑的颜色。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木然撑开眼,告诉自己说,不要逃,要不带情绪地看下去。
有一个男人从后面的小木门里走出来,他穿着白背心,微微地弓着背。他从我身边走过去,径直走到女人身边,抬起脸跟她说话,女人站在凳子上没有看他,微微斜着身子,要将一条裤角在绳子上夹好,她的衣角晃动在晚风里,像小花一样。
男人生气了,声音越来越大,但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女人始终没有看他。接下来,毫无征兆地,男人伸出双手一把将女人推了下去。她的白衬衣一瞬间被风灌满,像气球一样鼓了起来。与此同时我发现自己能动了,飞奔到平台边,扒着栏杆向下看去。
她还在下落,我听不见她叫没叫,只看见她像鸟儿一样张开双臂,优美地向下方飞去。
“想离开这里吗?”林凯问。
“所以那天在我家想要掐死我的是你。你调查了我所有的事……我早该想到了,真的朴允浩不会找不到他的厨房。”
他缓缓摇头:“你家不好,你一叫,你的邻居就会冲进来。”他皱着眉头,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堪的回忆。
“我去开门时你躲在哪儿?床底下?”一个追求完美的病态者怕是很难忍受。
“也只有那个地方了。唉,真是丢脸。”他手一摊,面颊微微抽搐。
“在地铁站把我推下去的也是你。”
“我不想要你的命。”
“你只想要我害怕。”我黯然说道,“我有多少机会识破真相。当时我躺在铁轨上,听见有人喊自杀。现在想起来,那是你的声音。你让别人以为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可是你没有识破,而是怕得跟我回到了家。我当时高兴得要发颤了,怕你疑心,只能竭力掩饰。这里多安静多好,昨天最后一家人也搬走了,这幢楼里就只有你和我,没有任何人会打扰到我们。”他眼巴巴望着我,又是那种憧憬的眼神。
铁门关上的那一刹起,我就落入了他的陷阱。看着他一个人扮演朴允浩和林凯两个角色。我望向铁门外,这个破败阴森发臭的大楼,像一座活死人墓,我却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天,和一个疯子在一起。起因居然是我害怕。
“可惜,那个老太太偏偏把小黑送了回来。不然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就可以和我永远活在这里。不过这样也好,你死了,我再把你遗忘,你就会永远躲在我记忆的一个角落里,永远也不会再属于别人。”他喃喃自语,柔缓的语调里先是充满惋惜,再是惘然,最后转为释然。他站起来,慢慢向我走来。
我头发一阵发麻,又向后退了半步,撞在铁门上哐当作响。
“等一等!”我叫道,“你还没跟我说,为什么那天夜里你扔小黑吓我,然后怎么会突然变消失的?”
他走到我身前一步,我惊叫一声,举起刀对着他。他恍若未见,脸色很是兴奋:“你知道颞叶癫痫最有趣的一点是什么吗?只要有光的诱发——”他伸手去墙上连按两次开关,灯开了又灭。
倏地,他出现在办公桌后。“发作的人就看不到移动中的物体。”他按了几下桌上台灯钮,光斑乱闪,他又站在了我身前。
只要他在移动,我就看不见。怪不得他认为我完美,因为我可以让他完美地扮演一个幻觉。
他身子微微前倾,带着魅笑,在我头发边耳语一般轻轻说道:“告诉你,这些天我给你吃的药可不是帮助你恢复的,而是加大剂量诱发癫痫的。”
当——刀从我手中滑到地上,余音滑落很远。然后我也倒在地上,从头到脚不住抽搐。
他蹲在我身旁,快乐地说:“我最喜欢的就是这样的情景,这一秒站在希望的顶峰,下一秒就掉进冰冷的地狱。你刚才开门转动锁眼时,是不是就是这个心情?”说完,他把那枚冰冷的钥匙放在我的手心里。趴在我耳边说,“钥匙现在就在你手里,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