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进界之后,楼欲倾不知去向,连山只身在一片迷雾之中游走。
只消一眼,连山便知进界之后已然身处幻境之中。他拇指无名指微合,掐一道莲花印,袖袍一挥道:“破!”
烟消云散,迷雾像是落水的浅墨,霎时消融,渐不可寻。
连山眼中并未出现废墟残垣,而是一目白,自己站在无尽的碧波之上,潋滟光华,很是诡秘。
这仍旧还是幻境!
此处无风,为何生了风波?
连山定眼一瞧,自己所立之处确实是水面不假,然而这碧波在自己足下,却又不在自己足下。
原来碧波中似是还有一湖。湖中波光潋滟,荷叶田田。
再观,池畔有一闲亭,亭上美人靠上立着个歪七扭八的小娃娃,这娃娃杵着个小脑袋,面无表情的观着湖面,带着不符年纪的沉静,似有所思。
这娃娃……怎得观着有些面善?
楼欲倾自然不知道,自己如今成了话本子中的角儿,而连山却成了看客,现如今他的一举一动,都被连山看在眼里。
连山自打误打误撞来了此处,心中一直有种不好的预感。
眼下一心念着楼欲倾究竟身在何方,哪还有闲心在此观戏,当下又捏了道莲花印,准备破阵。
连山正准备施法时,忽闻一声:“周兄你究竟身在何处?”
“浸之?”楼欲倾迟疑的唤了声,却如同石沉大海,波澜不惊。
这声音与浸之的音色还有所不同,分明是孩童的声音。
难不成这稚子便是浸之?
“浸之。”连山又试着唤了一声,这一声掺了神识,然而那娃娃却不为所动,没有得到丝毫回应。
吞天大王究竟是何方妖孽?竟有此等手段!
若这娃娃便是浸之,那他此刻定也身处幻境之中。
风雨国结界重重,楼欲倾入了幻境,总还是逃出不了这个圈子,但连山无法判定楼欲倾具体身在何处,无法预知打破这道湖面会对其造成何等影响?
如此,对待脚下的湖面便随意不得,贸然破界,万一有个好歹,便是麻烦了。
这可如何是好。
正想着,却见那亭中早已没了人影。而那水中却是夜幕低垂,月明星稀,灯火通明,蛙声一片。
楼欲倾疲惫的回到房中,似无骨之物一般瘫在榻上,不知道还以为他方才遭了何等大罪,真相却是,今日楼梦生难得没离家,在家中过夜,傍晚一家人便聚在一起,吃了顿家宴。
说起是家宴,除却他父子二人,这顿普通的家宴像极了贵妇圈的流水席。
因得家中姨娘众多,摆了三张方方正正的桃木八仙桌这才够用。
一般而言,家宴氛围当是其乐融融,但他家却是例外,姨娘们虽然个个打扮的花枝招展,但大都哑着嗓子,低着个脑袋,观着楼卢氏的眼色行事。
不过,单从姨娘们的衣着上便可知晓,楼卢氏将她们掐得死死的不假,却从未在物质上有所克扣。
故而,于姨娘们而言,这场家宴坐如毛毡;于楼欲倾而言,家宴的时间太长,吃不尽兴不说,还得同大人一般规规矩矩的坐着,实在谈不上享受,反倒是一种折磨。
也不知强挨了多长时间,待楼梦生吃好离席,众人才散了去。
正当楼欲倾昏昏欲睡之际,桃红提着一大桶热水进了屋,楼欲倾惊坐而起道:“谁?”
屏风后露出少女的脑袋,面上挂着笑:“少爷,该沐浴了。”
楼欲倾容色一缓道:“我知道了,你且去罢!”
桃红近前道:“少爷,往日都是桃红伺候您沐浴的。”
楼欲倾眼皮一跳,突然来了精神,不自在道:“男女有别,我自己来。”
“这可如何使得!”桃红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打开一旁的衣柜,取出干净的衣物,抱到屏风后面的案子上。
楼欲倾置气道:“那本少爷不洗了,明日好臭气哄哄的去拜见母亲。”
桃红垮着张脸,急忙叫道:“使不得,使不得,夫人怪罪下来,奴婢哪有好果子吃。”说着,自己忍着委屈,又哄道:“少爷您就行行好,不要为难奴婢了。”
楼欲倾被桃红的一套说辞惑的怒也不是,骂也不是,但依旧态度强硬道:“不为难你也行。要不这样,本公子沐浴时,你便在屋外侯着,有事唤你,这总该行了罢!”
桃红面露难色,“这……”
“什么这啊那的,你若还是不依不饶没完没了,我便立刻去母亲那儿告上一状,将你换了,重新寻个比你贴心千百倍的姐姐。”
天大地大都没有主子换人的事儿大!
更何况在这丫鬟也分三六九等的楼府!
在这楼府之中,要说哪房的丫鬟仆从日子好过,那便是夫人楼卢氏与少爷楼欲倾房中的了。
楼卢氏把持着整个楼家的财政,楼欲倾是楼卢氏的心头肉,除却整日没个正形的家主楼梦生,他二人的吃穿用度自然是府中最好的,房中奴仆自然也跟着受益。
楼卢氏院儿里奴仆众多,光是端茶倒水的便有十余人,人一多,自然少不了纠纷,自然也就不安生。
楼欲倾这小院儿里,除却贴身伺候起居桃红,便只余下平素洒扫的小翠,和打理院中花草的阿福,以及上了年纪的乳母方妈妈。
院儿里人少,是非也就少,少了是非,日子便安逸自在许多。
四人之中最是受宠,日子过得最是滋润的,自然要属桃红这个贴身丫头。
可一旦楼欲倾要换人,那她这好日子便到头了。
这是桃红万万不许的!
桃红哭丧着脸,妥协道:“少爷,夜深露重,您就别去夫人哪儿了,奴婢这就出去,在门外守着还不成吗?”
“那你倒是出去啊!”楼欲倾翻着白眼儿道。
桃红扭扭捏捏的出了房门,楼欲倾直接上了门栓,一屁股歪在塌上,长舒一口浊气。
总算给打发走了。
与桃红一番说辞,当真比昨日在阳夷大开杀戒来的累人。
往常他不喜欢的、厌恶的,一剑了解,轻松又省事。
还是杀人简单。
楼欲倾磨磨蹭蹭的来到屏风后面,一脱肚兜,却瞧见自己胸口处有个匕首状的血红图腾。
法力没了,召不来绝尘,怎得朱砂还在?楼欲倾暗暗发力,朱砂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心中极度郁闷的楼欲倾,烦躁的踹了浴桶一脚,听见动静的桃红还以为出了事,着急忙慌的拍着门道:“少爷,可需要桃红进去帮忙?”
“不用,少爷我能行。”楼欲倾突然扯着嗓子回了句,麻溜的钻进了浴桶内。
桃红看不清屋内的状况,连山却观的清清楚楚,听着二者对话,嘴角不由得多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那紧张的情绪得到了缓解。
不过,当连山的目光移向楼欲倾胸口处的图腾时,笑意凝固,面色却不由得凝重了起来。
……
楼欲倾昨日疲乏不堪,夜里睡得很是踏实,一夜无梦。
清晨,楼欲倾方转醒,坐起,撑了个懒腰,忽而觉得有些冷,便赶紧将手缩进了布衾中。
磨蹭了许久才起身下床的楼欲倾,却瞧见自己着了白色的中衣中裤。
嗯?
楼欲倾走到镜前,却发现自己已经脱了些许稚气,跟抽了枝的柳条一样,长高了不少。
此时一着了棉衣的少女端着盆腾着白雾的热水进了屋,楼欲倾抬首,原来是小脸冻得通红的桃红。
桃红观着楼欲倾只着了中衣,一言不发的站在镜前,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连忙掩了房门,但推门而入时带进屋的寒气,依旧让楼欲倾打了个激灵。
他记得昨日不过五六月的天气,不过睡了一夜,怎得就入了冬?
桃红观起来似乎也比昨日长高了几分,面上少了几分稚嫩。
只是睡了一夜吗?楼欲倾有些迟疑。
桃红将水盆放在面架上,急匆匆的翻出一件狐裘给他披上,纵使长高不少,可也还不及桃红高“少爷,昨夜落了雪,这屋里屋外冷的紧,莫要染了寒气。”
“桃红姐姐,你说昨晚外面落了雪?”楼欲倾淡淡的问道,自己的声音也变了。
桃红将面巾浸水拧干,递给楼欲倾,“可不是嘛。昨夜云姨娘受了寒,今日便卧床不起,夕云阁里的环儿姐姐一大早便请了城东头儿的许大夫过府瞧病。”桃红说着又补了句:“少爷你这身子骨比那云姨娘的可要金贵百倍,定是要万分注意的。”
云姨娘?楼府有许多姨娘,这些姨娘大都是老太太在世时纳过门儿的,唯独这住在夕云阁的云姨娘是个例外。
云姨娘是前几年楼梦生带回府的,没有坐过红顶软轿,而是直接乘了马车,从楼府后门过的府。
虽说少了礼数,但一入府还是得了个姨娘的名分。
云姨娘进府之前闺名唤作月婵,听说原是官宦人家锦衣玉食的小姐,早年家里遭了难,成了流落风尘的落水凤凰,也落下了一身的病根儿。
月婵知书达理,不似寻常红尘女,还是个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儿。
男人嘛?总爱自诩清流,可无论多大岁数,却始终都还是喜欢如花似玉的年轻姑娘。
月婵藏香阁高台一曲《秋风词》,让几近中年的楼梦生一见倾心。只是含情一眼,便教其成了楼梦生心间的一颗朱砂痣。
如此,在风月地略有艳名的月婵,被楼梦生千金作赎,成了楼府娇弱似花的病西施云姨娘。
原本府中姨娘便多的令人头疼,楼卢氏自然对这个比长女大不了几岁的云姨娘越瞧越觉得不顺眼。
又听闻此女是翻不起浪花的病秧子,加之这几年夫妻二人的情分愈发疏薄,得亏有了楼欲倾才算勉强好了几分,楼卢氏自然不允许再出什么岔子,便默许其呆在楼府,不再过问。
许是这云姨娘是个心思浅淡的,过府没两年,楼梦生便对其彻底失了兴致,她也不争不顾,楼卢氏对其的态度自然也就好了许多。
也因得是个病秧子,她便一直住在夕云阁,极少踏出院门儿。
楼欲倾忽然记起,昨夜家宴这个云姨娘便未曾到场,而当年好似至死都未曾见过一面。
靧面,净手,漱口,一切罢了,楼欲倾才道:“云姨娘可是府中出了名的病西施,自打我记事起还未曾见过她长什么样呢?是不是真如传闻所言的人似娇红。”
桃红生怕自家少爷一时兴起真跑去夕云阁,赶紧嘱咐道:“少爷,您可不能去,那云姨娘指不定会给少爷染什么恶疾呢?”
恶疾?楼欲倾闻言莫名的笑了笑。
桃红观着自家少爷的笑容,虽不知他在笑什么,但自己的心情却也跟着好了许多。
楼欲倾穿戴好,披了狐裘,手中又被桃红塞了个暖炉,桃红端了铜盆出了门。
没了桃红遮挡,正对着房门的楼欲倾入眼便是满目的雪色,院里被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屋前的樱桃树掉光了叶子,只余下光秃秃落了雪的枝干。
举目复望,樱桃树后的树依旧光秃秃的。
“少爷,您可一定不要去夕云阁啊!”屋外传来桃红声音有些缥缈的叮嘱,想来人已经走远。
楼欲倾走出房门,寒风掠过,惊的他缩了缩脖子。
半晌,露出埋在狐裘中的小脸,朝空中哈了一口寒气,眼中的景色立马模糊了起来。
“当真转眼入了冬!也不知舟兄冷不冷……”
说罢复将小脸埋入狐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