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37天。
马可不知道已经第多少次意犹未尽的从梦中醒来。他看看身边，洪老板不在床上，屋子里仍然是玫红色，窗帘遮的严严实实，植物们长的依然很好。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
等了一会，洪运奎没回来。这不太正常，洪运奎除了吃饭上厕所就是回卧室睡觉。也许是这张床太拥挤，他去了别的房间？他这么想着推开门从卧室出来。别墅里黑洞洞，没有拉紧的窗帘缝隙漏进来几丝月光。马可先找到厕所，排泄了代谢终产物和食物消化后的渣滓。从厕所出来，他准备回卧房继续做自己的美梦。在回卧室的路上，他听到有一些声音。声音很微弱，笃……笃……笃……笃……有点像敲门声，但敲的很慢很轻‘是熊亮海又偷偷潜进来了？，熊亮海应该不用敲门也能进来。’又仔细听了听，那声音里还夹着微弱的哼哼唧唧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呻吟。马可有点发憷，汗毛都竖了起来。
马可没敢开灯，他借着可怜的月光摸下楼梯，在客厅里听了听。声音更近了，好像是在厨房。他又蹑手蹑脚的摸到厨房，终于找到声音的来源。就在餐桌后面。
他走进去绕过桌子，他找到了洪运奎。可怜的洪运奎趴在地上动弹不得，一只手在地上无力的敲，头扭向一边，似乎伤到了颈椎或者是肩膀。洪运奎侧着脸看着马可说不出话，只能发出哼哼哼的声音。
“洪先生！”马可赶紧把洪运奎翻过来，“你怎么了？”
洪运奎的身体还是软绵绵的，脑袋摆正后如释重负的喘了几下。半分钟后他终于能说话了：“我——我吃东西——走路不稳——倒了。”
“我去叫人！”说着马可准备放下洪运奎，却被洪运奎挣扎着抓住了胳膊。
“不要——”
马可停下来：“你这个样子，得去医院。”
“不能去，送我回房。”
马可摇摇头还想站起来出去叫人。洪运奎抓的更紧了，像是拼了老命也要留下马可子。马可没想到瘫软的人还能有这么大的力量。
“我宁可死——”洪运奎瞪着眼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马可一咬牙说了声“好”，他抱起洪运奎，出了厨房上楼梯，把他送到楼上卧房。马可感到洪运奎的身体好轻，就像被掏空了，只剩一层皮和钙质不足的骨架。
洪运奎躺回到床上，指着书桌的抽屉说：“蓝色——蓝色。”
马可擦了擦头上的汗，虽然洪运奎很轻，但这些天马可的体力也下降了不少。马可在抽屉里翻找，找到几只蓝色的注射器。
“这个？”
洪运奎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马可不知道注射器里是什么，但他仍拔开盖子，对准洪运奎的肚子，把药打了进去。终于，洪运奎的精神渐渐好转，不到十分钟就能正常的说话了。“我好多了。”他说，“马可，听着！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房里的一切。”说着洪运奎试着抬了抬手，结果，右手和右脚乱踢乱挥，而左手却怎么用力也抬不起来。
“洪老板，你出什么事了？”
“你不要管，不论我出什么事，都不能告诉别人。”洪运奎喘了几口，总算调匀了呼吸。“我知道我不行了，你不用管我，你想办法走吧。就让我死在这，然后——然后自然有人处理我的身后事。”
“黑水公司？”
洪老板点点头：“这都与你无关了，你走吧。”
“那我就更不能走，这时候走，我会一内疚辈子。”马可说完看了看屋里的那些植物，他也不确定自己说的是不是实话。
洪运奎咯咯咯的笑，只是笑的有气无力。“你活了这么久，内疚的事肯定干过不少。”他说，“等你再次回溯，就不再记得了。那又有什么所谓。”
马可摇摇头，他觉得洪先生说的有道理，但还不足以让他退缩。马可想试试做点什么。俞一雯教过他，人看到的光线如果在明暗间变化，会让神经控制虹膜伸缩，从而调整瞳孔的大小。那可以用来检验病人的神经系统是否正常。马可调整了生长灯的光线，想看看是不是这么回事。紧接着邪门的事儿发生了，他看到光线昏暗时洪运奎的两个瞳孔都是大大的，而光线明亮时变成了一个大一个小。一雯教他的时候可没提过这个。
“马可先生，你走吧。”洪运奎已经能抬起手臂，不知道蓝色注射器里是什么药，怎么这么有效。“再呆在这你也不会有好下场，”他说，“要么被黑水公司害死，要么被这些水果害死。这些水果不能留在世上。”他指了指身下的床板，“请让我再看看希梅纳”。
马可爬到床下抱出箱子，帮他打开拿出希梅纳的照片放在他手里。洪运奎手抖的厉害，他看着照片，泪如雨下。
“当年我藏起来几颗种子。马可先生，我为了能让公司起死回生，取回了那些种子，指望着——！”洪运奎哽咽了两下，然后接着说，“可是，我后来离不开它了。起初我只是觉得有趣，一边培植一边尝试。可是当见到我的爱人，我的希梅纳。每天白天上班，我都想着早点回家，与她在梦中相会。”洪运奎挣扎着想坐起来，但没成功。他看着马可，眼睛放光。他接着说：“之后我发现了那个新的世界，我把它变成我的王国。在那里我说了算。之后除了睡觉我觉得干什么都没了意义。到后来我甚至有时觉得希梅纳都已经没那么重要了。我就是上帝，这才重要。”
马可看着眼前这个几乎瘫痪的上帝，不知道说什么好。
洪运奎看着天花板，脸上漏出了极度害怕的表情：“我睡不着就吃安眠药，想尽一切办法睡着。再后来安眠药也不起作用了，我就想别的办法，比如把自己撞晕。最后我只能牺牲掉我的孩子。”
“孩子？”
“我说的是我养的那条狗。”
马可松了一口气。
“你知道么，狗也会做梦，”洪运奎说，“很多动物都像人一样有动眼睡眠，都会做梦。我让狗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梦境中它是上帝，明白么？我的狗疯了。不！他不是疯了，它是认知错乱了。”
马可摸了摸自己的肩膀，活动了一下小腿。它想起了那条疯狗，黑色的，体态健美，咬合力惊人。
“我的欲望都能在梦里实现，这太简单太容易了，这不公平。”洪运奎感慨着，“欲壑难填——欲壑难填。欲望吞噬了我。也吞噬了波比。接着我的果园被允许使用麻醉枪。我重新分离和调整麻醉药。我试过很多麻醉剂，很多。我用麻醉的方法保持睡眠和做梦。一般，睡着后不会马上做梦，一般会在睡眠的后半段。你知道丙泊氯氨酚么？”
马可摇摇头。
“它不仅能让人睡觉，还很容易做梦，而且是美梦。这玩意儿在麻醉的同时，能让人心情愉快，完美。氯胺酮就不一定了，有时行有时不行。有一次我试着直接用麻醉枪里的药，结果差点直接死掉。现在，我的日子快到了。”他摇摇头，“我死了不要紧，但这种东西不能流传出去。你也不能再用。我跟你说这些，就是告诉你，要晓得提防。否则你将无法自拔。这东西不是毒药，可比毒药还毒。”
“那我就更不能走了，”马可说，“黑水公司只会用它们赚钱，根本不会帮你销毁它们。”
洪运奎沉默着什么都没说。
马可心里一惊：“难道你想？”
洪运奎点了点头：“本来我想等我死后，钟明怎么处理，再也与我无关。可我现在后悔了，谁也别想得到它。”
“我帮你毁了它们，”马可说，“然后我们离开。”
洪运奎还是摇头：“没有灵魂的美酒，我活着毫无意义。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会跟它们在一起，直到我生命的尽头。”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马可说，“洪先生。如果你相信我，你也可以相信俞医生，我们把她叫来。她一定有办法医好你。”
“俞小姐？”
“对。我们再试试，也许你不用死，我们也许能找到正确使用这些水果的方法。”
（2）
俞一雯坐在副驾驶位，手扶着车门上方的扶手。
高速路上黑洞洞。俞一雯看着仪表盘，被全红的车速表晃的眼疼，车速已经超过130km/h。俞一雯问大海：“我们是去救人还是自杀？”
“我们在赶时间，”熊亮海说，“我敢打赌保罗开车不比我慢。”
“你确定保罗知道你的那个暗号？”夏迎春在后座上，扶着前面的椅子。
“根本没有暗号。黑水公司一定监听了电话，所以，不管说什么，都是抢人信号。放心，我早就安排好了。即便我们赶不上，我雇的人也不会让保罗把人带走。”
“可你刚才跟我说的计划里没有。”俞一雯说。
“老板通过闫主任传话，这跟事先约好的不一样。而且闫主任电话里说的很清楚，‘请俞医生过去珍病，请马可同往’。我们得用谨慎些的办法，见机行事。”
车子急转弯冲进小路，一雯和小夏都被甩在车窗上。“3.0T六缸V型，马力340，扭矩500，扭矩转速……”小夏还在背诵参数。一阵刺耳的急刹车，车子停在保安岗亭边。岗亭里出来一个黑西装，还是上回那个。
大海降下车窗：“我们是洪先生请来的，洪先生不舒服。”
“我们接到通知了，可是保罗先生还没来。”
“这位是俞医生。”熊亮海往后让了让，让黑西装看清俞一雯，然后他压低声音说：“差不多行了”。
黑西装回头看了看，在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保罗让我尽量拖住你们”。
熊亮海看了看岗亭边另外两个保安，放开嗓门喊着：“耽误洪先生的病可不得了，保罗做得了钟明的主吗？”
“好吧，好吧！但是我得跟你们一起进去”黑西装嚷着上了车，招呼自己的手下抬起栏杆。
车子开进去，十分钟后到了别墅门外。两个机械战警守在那里原地没动。黑西装跳下车大骂道：“王八蛋，你们是死的？看着车子开过来也不拦？”
两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觉得委屈：“报告，前面通知说是您跟车进来，所以我们……”
黑西装上去就踹了一脚：“我他妈让你说话了吗？不喊报告就跟我说话？”
“报告！”
“闭嘴！”
机械战警们有点儿懵。
熊亮海、俞一雯下车走在前面，小夏装成马可的样子跟在后面。三个人都背着背包。
黑西装回过身：“马先生、俞小姐，抱歉，请你们先进去，我在这里还有点事。”说完转身继续他的训示，都是些狗屎、放屁、垃圾这类的陈词滥调。两个保安站的笔直，接受各种脏话的洗礼，其中一个忍不住偷瞄了一眼大个子熊亮海。“你俩什么看！”黑西装吼道，“把护卫条例背十遍给我听。”
熊亮海来到门前敲了敲，不到3秒钟门就开了，三个人闪身进去关上门。马可看见一雯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小夏看了看大海，大海又看了看小夏。俞一雯被抱住，身体僵住脸上发红。过了十几秒一雯才说出几个字：“现在不是时候”。
门口两个机械战警在心里把黑西装的祖宗不知骂了多少遍，可嘴上还在背诵着条例，不到半分钟，别墅处出来两个人。“抱歉！洪先生说只见马先生和俞小姐。”熊亮海说着，跟夏迎春匆匆上车。机械战警们不停的背诵条例，根本没注意进去的是三个而出来的却是两个。
（3）
“楼上卧室，”马可催促着，“看起来很严重。”
俞一雯跟着跑上楼，来到卧房门口被吓了一跳，整个房间泛着玫红色的光，非常诡异幽邃，而且她闻到一股像放了很久的水果皮的酸味道。床上躺着的洪运奎像一具干尸，她稳了稳心神，俯身给洪运奎做检查。洪运奎指着脚下想说什么。一雯用力按住他：“马可！过来帮忙。”马可帮着按住洪运奎，说：“一雯，我想他的意思是书桌抽屉里那些蓝色的注射器。”一雯站起身，找到抽屉，从一堆注射器里拿出一只蓝色的，放在鼻尖闻了闻。
“这是什么？”
“不知道。但他打了这个就会好很多，几乎立即就恢复了。”
一雯回来按住洪运奎，她惊讶于洪运奎的恶化速度：“只这么几天，就成这样了，怎么搞的？”。洪运奎几乎丧失了语言能力，说的话已经没人能听懂，神经错乱，瞳孔一大一小，嘴角流口水。“很明显左脑已经严重损伤。但能靠药物恢复，说明不是中风。”一雯也觉束手无策，她看看手里蓝色注射器。没犹豫，举起来一针打了下去，然后起身就往外走。
“你去哪？”马可拉住她。
“必须叫救护车，他需要去医院，没有仪器辅助，我救不了他。”
马可拉着她的手，还在犹豫。洪运奎突然说话了。
“我——不去——”
“您能说话了？”一雯再次俯身查看洪运奎的情况，惊呼道：“蓝色的注射器是激素？”
洪运奎微微点头：“黄色——肾上腺素，蓝色是激素。”他的话又流利了些。
“激素类药物作用原理复杂，副作用都很严重，它会要了你的命。你用了多久了？”一雯转头瞪着马可，眼神很严厉，“马可。快说这是怎么回事？”
马可用他能想到的最简单的语言把洪运奎的情况说了。
“荒谬！”她抬头看了看房间里的那些植物，微微摇头，她觉得这两个人都疯了。“洪先生，您在这里得不到有效的治疗。”一雯说，“你必须跟我……”
“不！我哪也不去。”这时的洪运奎几乎恢复了正常。
马可也苦劝：“我帮你销毁它们，我们去医院吧。”
洪运奎抓着一雯的手：“告诉我，你有没有办法。”
一雯缓缓的摇头，然后又用力的点头：“一定有人能帮你。可在这里不行。”
洪运奎微微一笑，脸上漏出无所谓的表情：“算了，我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你们走吧，我不会离开这些水果。”
俞一雯朝马可递了个眼神。马可缓缓的摇头。一雯又朝床上的洪运奎轻轻歪了歪脑袋。马可会意的眨了眨眼睛。
“你们不用想了，”洪运奎突然说，“我知道你们要把我绑出去。”他抬起左手，手上有个很小的盒子，上面一个红色的按钮。“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他说，“这是个遥控器。刚才我还没力气按下去，现在我的手又听使唤了，只要我一按，整个别墅都会着起大火。”
马可和一雯互相看了看。“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马可说。
洪运奎摇摇头：“没想到，我这么快就不行了。我居然还租下这里三十年，居然还指望在这里自欺欺人三十年。我不相信钟明，虽然他话说的冠冕堂皇。”洪运奎瞪大了眼睛看着一雯和马可，“我并不是不相信你们，我只是觉得这是最好的结局。你们走吧，再不走你们就得跟我一块儿死在这。”
“请你再给我们点时间想办法，哪怕是一天的时间。”俞一雯说。
“俞小姐，不必争了。”
俞一雯点点头，把马可拉起来。她再次打开抽屉，把里面蓝色和黄色的注射器全都拿了出来，堆在洪运奎的枕边。又把墙上的一块挂钟摘下来放在洪运奎的床头。
“这些药你可以用来维持自己的身体，至少能保障按得下遥控器。但你不能用的太频繁，这些药也许会让你四肢坏死，或者别的什么。我只想请求你给我一天的时间。你只要挺住一天就好。”
洪运奎看着一雯，愣了一会儿。然后他笑了笑，虽然他的面部肌肉还是不太听指挥，但仍能看得出他在笑。接着洪运奎叹了口气。
“谢谢你们。好。就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