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马可和K从电梯里出来,宽阔的停车场里守卫的安保人员穿的不是黑水公司的制服。马可认识的人几乎都在这里,俞一雯、夏迎春、保罗,熊亮海和两个大个子双胞胎的脸上都有淤青。
所有人像在等他说些什么。马可走向一雯。
“你怎么也在这?洪先生怎么样了?”
“洪运奎已经被送走了。”
“送走?”马可回头看了看K。
“我找到了薛医生,”K说,“对洪先生来说,薛医生那里是最好的去处了。相信我!”
“洪先生已经稳定下来了,”一雯说,“我们做了充分的准备,有两名医生和四名安保护送,长途旅行没有问题。”
马可对薛医生有一种感觉,可以充分信任的感觉,但他并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一雯,想要问些问题,但这么多人在旁边,他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这里不是聊天的地方。”K催促着,引着马可上了一辆加长款轿车,然后拦住其他人:“你们坐后面的,我有些话要跟马先生说。”
K上车坐在马可身边,车子出了停车场,离开钟明的紫禁城。
“你说有话跟我说?”马可问。
“是你有话要问我。”K回答。
“答案是不能让别人听的?”
“那取决于你问什么。”
“那就从你们瞒着我的事情开始。我不喜欢秘密。”
“对你没有秘密。”
“我该让安德跟来,让他来问你。”
“安德的能力根本不值一提。”
“再跟我打哑谜,我就下车。”
“我的意思是,我说的都是实话,”K说,“我可以证明。”
马可耸了耸肩。
K说:“还记得你的项目么?”
“并购鸿运公司。”
“我说的不是这个,这不是你的项目,或者说不是你项目的根本。”
马可先是一愣,然后他想起在冰城,临行前的那天,晚餐时说的话。
K说:“想起来了?”
“是。我的记忆,还有我的回溯。”马可说。
“没错,”K说,“我们希望你在下一次回溯之前恢复记忆,并且解开回溯的秘密。这是半生公司的诉求也是你的。我们有一致的目标,所以你加入了半生公司。而这个项目,你即是执行人也是研究的对象。你即是观察者又是被试者。这当然很难,所以我们必须谨慎的控制影响因素。”
K顿了顿,等待马可消化刚才的话,然后说:“你回忆一下这段时间的体验,是否得到了很多对于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常识?在这个项目里,最重要的一环就是你自觉的体验。你会对经历进行朴素的思考,你会回忆反思并进行一定推理和的哲学的思辨,你会对自己展开各种试验,你甚至不惜冒险和吃下种子进行探索。你自己体悟自己的心理和生理过程,自己对自己进行假设和研究。”
马可闭上眼睛。这些天来的一幕幕在他脑海中闪现。他突然发觉现在的马可已经不是刚刚回溯的马可,但又不能否认自己仍是自己。
“你说的对,”马可说,“虽然我不相信你,但您的话很合理。可为什么不让钟明告诉我他知道的关于我的过去?”
“这也是出于谨慎的考虑。我们需要你自己回忆起事实的真相,这样才能理解加速回溯的根源,才有解决办法。钟明知道的我也知道,但那只是片面的一部分,很容易误导你。你需要的是即作为观察着也作为表现着的对于自己的自我认知,而不是听别人讲一个关于马可这个人的故事。否则那只会给你造成困扰,让你难以分辨真伪。
“一雯解释过提取记忆的辅助线索。当你有记忆的线索时,如果那是个错误的线索,你就会产生错误的记忆。
“美国加州有一个叫艾琳的女孩,有一天她突然回忆起来,他的父亲强奸并且杀害了她的小伙伴苏珊。苏珊是一个二十年前遇害的小女孩儿,警察找到了她的尸体,但是案子一直没有破。因为艾琳的指控,她的父亲富兰克林背叛入狱。很多人都认为这是被艾琳压抑的痛苦记忆,所以才会在二十年后被想起来。富兰克林一直上诉,警察在重新调查的过程中发现了艾琳很多记忆是有问题的,口供前后不一致,最后证明她的父亲是无罪的,可是富兰克林已经在监狱里蹲了六年了。
“后来发现,艾琳的错误记忆来自于当时对被害的小女孩的新闻报道,报道里有很多细节,她误认为那些细节是她所经历的,是她看到的。
“有一个实验,给被试看四个他们小时候经历的事件,其中三个是真的一个是假的。被使者要详细描述那些事件,结果被使者不仅描述了三个真的,连那个假的也描述的非常生动,还包含诸多细节。
“像这样的案例还有很多。人的记忆会发生错误,我们要尽量避免你产生这种错误,让你自己来探索自己,开发自己。你就像那个薛定谔的猫,你自己观察自己,你即是死的也是活的。但是如果其他观察者参与进来,你就会坍缩成一个稳定态。猫要么就是死的要么就是是活的,一旦错了咱们就满盘皆输了。
“更何况,这段时间你也体会到了不少乐趣,不是么?你也不希望钟明这样的不可靠的家伙对你剧透吧?”
车里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之后,马可叹了口气:“你在阻止钟明剧透的时候说了一段话,之后钟明神情大变,突然退缩。你跟他说的那些话,为什么会让他如此惧怕?”
K微微一笑:“钟明跟半生公司有些渊源,但他也时刻都在研究和提防我们,所以他立即知道不该碰你。咱们半生公司处理项目通常分为A、B、C、D四个等级。鸿运贸易公司的项目,已经升级为A级,可以倾集团之资源。这看似已经是最高级别,但其实还存在一个级别,外人就很少知道了。”
“叫超级?”
“差不多。叫做S级项目。可以理解为Super的意思。”
马可纳闷:“A级已经能倾集团之力,还不叫超级?”
K摇摇头:“这个级别之所以没有事先告诉你,是不想你有负担,压力容易扭曲你的判断。我们想让你自由发挥。S级项目的S,其本意代表的不是Super。我们不会无聊到像足球联赛一样划分级别。”K停了停,表情庄重的说了下面的话,“S级的意思是sacrifice。马可先生。它代表着牺牲,献祭,献身!跟它比起来倾注集团全部资源根本不算什么,那是可以牺牲一切包括生命的项目。那些原地待命的副总裁,他们在准备迎接什么性质的命令,就可想而知了。钟明听到这样的讯息他会不害怕么?黑水公司虽然实力雄厚,但他也只有一个脑袋。”
马可细想了想K的话,隐隐感到一阵恐惧,他看到K毫无表情变化,更觉得该问这个问题。
“那也包括我么?我是说牺牲。”
“你在担心什么?”K拍了拍马可的肩说,“你这些天不正在这么干么?跟疯狗、跟流氓、跟种子、跟钟明。那一次不是义无反顾?”
马可点点头,又问:“有几个S级项目?”
“目前只有两个。”
“另一个是什么?”
K没有说话。
“好!我问点儿别的。”
K摊开手请他说下去。
“那两位到底是什么人?”
“我的保镖,双胞胎,姓林,名字分别叫患得患失。默契,忠诚,有能力……”
“我说的不是他们。是你和钟明口中的‘两位高人’。”
“他们?怎么说呢?他们的判断从未错过。算无遗策但又总是讳莫如深。这两个人整天形影不离,好的像一个人。可是他们两个各自的观点又向来截然相反。比如他们曾有个奇怪的见解,人类生下来就已经被分了类,战士、术士、王者,听起来很老土。他们俩的分歧在于:其中一个认为,人类社会的竞争也在激发人类的进化,在外表看来没有差别,但是素质的差异经进化不断加大,发展形成了不同的天赋,从而产生的不同人类物种。有一本小说名叫《分歧者》就是根据他的这番道理写就的。而另一个则认为,到死,你都分不清你是什么。但某一束基因会以人类社会的需要和生存为目的,会在战士、术士、王者之间选择并进化,即而形成分别具有勇敢、聪明或智慧其一特质的新人类。一个宿命论、一个目的论。他们都觉得自己说的是对的,对方是错的。可是你仔细想想看,他们说的其实是一回事。”
马可摇头说:“听不太懂,但听起来像是骗吃喝的。他们叫什么?”
“抱歉,他们没让我说。你会知道的,很快就会有人告诉你,但不是我。等结束了这些之后,你也许会见到他们。他们很想见,但他们认为时机未到。”
“是他们认为我跟鸿运公司的并购项目有关联?”
“你自己觉得呢?”
“我吃了水果,我觉得它跟我的记忆产生了一些反应。还有洪运奎,我们在二十几年前见过。”
K微笑着点点头:“总是这样,像是天机不可泄露什么的。他们经常告诉我们该怎么做,但常常不说为什么。我猜也是考虑到你该进行自我觉知。”
“关于洪运奎,我现在有一条线索,”马可说,“钟明说我们在墨西哥的考古队发现了玛雅人灭亡的秘密。而洪运奎也提到水果来自墨西哥,跟玛雅人有一些渊源。”
“的确,他们的研究确实跟玛雅人有关。那个考古队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我们启动对鸿运公司的收购不是巧合,是考古队提供的线索。具体的不太清楚,不在我的管辖范围。你可以自己去墨西哥问他们。”
马可想去墨西哥,他有种感觉,这也许很重要。但他也想先去非洲,见见薛医生,而且洪运奎也在那里。
“刚才你们说我杀不了我自己,这话别人也说过。这是什么意思?”
“别人是谁?”
“张友人。”
“哦,”K想了想,“你不会死,你只会回溯。如果你刚才杀了自己,你这儿就又失忆了。我们就得从来。”
车子停在了旅馆楼下。
“还有什么疑问?”K说。
“俞一雯也知道这些事么?”
“知道的不多。她只是你的医生。”
“我加速回溯的结果是什么,这真的没人知道么?”
K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没人知道。”
马可推门下车。
“保持联系。”K说。
“我会让小夏经常向你汇报的。”
K浅浅一笑。车开走了。
(2)
马可没有上楼。
他在酒店大堂等所有人到齐后向大家他宣布:明早9点整,在他的房间开碰头。
众人散去,马可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倒在床上。他感觉从来没这么累过。所有事情好像有了结果,又好像没有,不管怎么样他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
他闭上眼睛,想起了灵魂的美酒,想起在别墅里做过的那些梦。人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马可反复复习着那些梦境,尤其是有一雯的那些:
‘没有水果不知道还能不能梦到一雯,那个温柔可爱的一雯。’
他更新了梦境中的一部分记忆,主要是拥抱的感觉,现实中和想象里拥抱的感觉完全不同。他又想起了自己可爱的女儿,她长的很像她妈妈。他突然有些困惑,为什么要叫她柯蓝呢?他姓马,至少目前姓马,之前不知道。然后他咯咯咯的笑了。
‘做梦而已,何必认真。’
‘等等!柯蓝?’
他突然想到,K的名字叫柯匹,也姓柯,这个姓可不常见。他想着想着想不出个头绪,就开始数百家姓。接着他觉得那是在浪费时间,而且容易干扰自己回忆美梦的状态。要是一会儿梦不到一雯,就得不偿失了。
他突然感到一阵空虚。那种看似真实却为虚幻的体验,充其量就是糖精水,虽然甜美,但是没有任何营养。马可又有点不太确定,玛雅人因水果而灭亡的理论实在虚无缥缈,未必是真。但他提醒自己应当小心谨慎,他想起每次梦醒后都会意犹未尽,接着立即会陷入失落。难怪洪先生会沉迷,玛雅人叫它地狱的魔铃也实在是贴切,它为人摇铃指引地狱的路径。快乐是一种资源,不可能只是享用,而不去挖掘。在梦中工作毫无难度的快乐,那是作弊。现实中虽然艰难,却酣畅淋漓。有一种征服的快感。
他睡着了。他没有梦到一雯,而是梦到他在大草原上狩猎。东追一气西打一枪,总是打不着。一气之下,他跑到动物园,用水枪对着笼子里的狮子一通发泄。然后他想到一个道理:猎杀一只雄狮,跟在死了的雄狮头上开两枪,根本不是一回事。‘美则美矣,了却未了’
等他醒来,其他的都忘了,只记得那条道理。
(3)
安德回到研究所一直工作到很晚。
他保存了数据,收拾了随身东西从办公室出来。路过实验室的时候,他发现实验室里亮着灯。他推门进去,看到有人还在加班。
“季博士。怎么还不回去?”
一个老人回过身,看到了安德:“是安博士啊。下午检测的时候发现发酵罐和杀菌工作台有些故障,就快修好了。”
安德点点头:“不要太辛苦了。明天上午休息半天,睡个懒觉。”
“好的,谢谢啦。”
安德离开实验室,坐电梯来到停车场取车。在大门口接受完检查,他开着车子离开,转了弯上大路。他看见一个人靠着一辆越野车站在转弯处。那人看上去邋邋遢遢,过于宽大的夹克衫和过短的裤子很不协调,他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手拎了个酒瓶,看起来是个老人又不是特别的老。那人看着安德的车开近,转弯,离去。
安德上了大路,开了一段儿。他在后视镜里再次看到了那辆越野车。他没有开向家的方向,而是转到南城兜了一圈,那辆越野车始终跟在后面。安德打开副驾驶的储物盒,摸了摸,掏出一支枪,在大腿上蹭开上机匣,确定里面有子弹然后拍在腰间。
他转了两个弯,过了一个红绿灯之后左转向下开进了一个桥洞下面。那里看上去是个死胡同,很少人知道在桥下的左侧有个很窄的人行道。安德的车很小,刚好能够通过,他在城里找到了几个这样的地方,专门准备对付今天这样的情况。他把车从人行道开上上去,回到桥上掉个头再开回来。果然,那辆越野车进了桥洞,看无路可走正在倒车。安德开过去,恰好堵在了那人的退路上。他让发动机保持工作,开门下车,掏出手枪对着越野车的驾驶位,走到近前用枪托敲了敲车窗。
车窗缓缓下降,一股味道扑面而来,烟味混合着酒气,还有些垃圾站的腐坏的味道。车里面那人有些胖,头发乱蓬蓬,胡子拉碴,而且此时还在啃着炸鸡腿。
“下车!”安德退了几步,枪仍对准那个不是老人的老人。
那人推开门,缓缓的走下来,又啃了一口才扔掉鸡腿举起双手。
“安博士,你懂得开枪?”那人说。
安德听那人这么说一定是没调查过自己了,略微放心了些。
“你是谁?为什么跟着我。”
“我是谁说来话长。跟着你是想跟你合作。”
“我有时间。长话短说。”
“凡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你老板。或者说老板之一。”
安德又后退了一步,躲开那人身上的气味。
“我叫谢必安,”那人又说,“如果你听过佛教中的一个词‘无常’的话,那就算认识我了。我跟你的老板是同类,我也是神。不过,他们有他们的任务,就是雇佣你的IHSL。我有我的。现在我遇到点难处。凡人。你愿意跟我合作么?”
安德想了想。“证明给我看。”他说。
谢必安笑了笑,走到近前,伸着脖子,撩起自己的下眼睑。谢必安捂着鼻子离近了看了看,看到一块绿色发光的圆点。然后他放下枪仍旧插在腰间。
“你想怎么合作?”
“那个叫马可的。你刚刚见过。我需要你告诉我他的动态。然后我会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
“你为什么不去找我的老板。”
“他们都是些高傲的家伙,自以为是更高阶的神明。他们这么想很屋里,怎么说他们都是我的晚辈。我们本来互相不知道,是我兄弟帮我找的门路,才知道众神在这有个前站。”
安德再次端详了谢必安这幅邋遢样,然后摇了摇头。“我看不出你能帮到我什么。”
“凡人,不要无理。我是神,你该表现出应有的尊重。这要放在过去,你该向我下跪,颤抖着膜拜我,乞求我的原谅。”
安德哑然失笑,而且越笑声音越大。
“凡人,你到底要不要合作?我可以告诉你很多关于马可和那些水果的秘密。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
安德一边笑一边摆手,他回到自己的车边,打开车门。
“喂!凡人,给个痛快话呀。”
安德稳了稳情绪,深吸一口气。
“算了吧,谢神君。我是凡人,我为你们工作。可你们从不与凡人合作,那是你们的原则。我更是个独立科学家,我的研究成果从来不与别人共同署名。还有你,回去洗个澡理个发回到天庭去吧!别再给诸神丢脸啦。”
说完安德一边忍俊不禁一边开车掉头走了。谢必安看着尾灯消失在转角处,回过身来。他到车边对着后视镜,看了看自己的头发。他觉得自己明明挺好的。
安德在回家的路上,反复思索马可这个人,他觉得越来越有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