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正说运河有河神,帮总脸上显出了迷蒙。
“有没有河神,谁也没见过。我们在这运河上责司漕运,也常拜祭河神。如果真是河神相助,那先前一动不动的船,忽然就轻轻松松地被拉到了岸边,我也就不奇怪了。早知道这个,我也不费这么大的劲儿了。念叨一声该多省事。”
“那可不行。”宏正笑道,“你那边只动嘴,这边想让神仙干活,便是岂有此理了。神仙自己什么也干不了,他有神力也是通过你们大家才能发挥出来。”
帮总点点头,表情却是似懂非懂,忽然问道:“师傅是哪里来的,要到哪里去?”
“我们师徒是刚刚从南洋来的,为了郑和下西洋留在海外的华人能有个好的期盼和未来,进京城,见皇上。”
“师父原来是办大事的人。你们什么时候走?”
“我们一直在赶路,走到这,也仍是在路上。”
“你们就这么走如何使得,若能缓两天,北面河面的冰也可以开化了,我们有船带你们进京。也少了你们徒步的辛苦。”
“不了。”宏正道。“我们先要去崂山,后去京城。”
“那也有船才好。”
“这方向也通船么?”三旺也到了近前插话道,“我们对当地不熟悉,还请大人指点。”
“这是?”帮总指着三旺问宏正。
“他是南边卫所专程送我的随从。对运河明白一点儿。”
“刚才师父说你们师徒,这兵士是你徒弟吗?”
“他不是,我是。”太小儿从三旺背后的背囊里探出了脑袋说。
“哎呦,这,这不是个小乳婴吗?”帮总一脸的惊喜。三旺道:“别看他是个乳婴,更是个道童,还走遍了郑和走过的西洋呢。我都不如他有见识。”
“见识了见识了。这道童说话也利落。”帮总走近了太小儿,逗了两逗,一阵喜欢,说道:“师傅背着他,走过西洋,令人难以置信。”
太小儿受了夸奖,也有了兴奋,从背囊上跳到了地上,跑开几步,回过身来说:“不用客气,我也自己能走。”
帮总又是一阵感叹,转向宏正说:“师父有这等童子,真叫本总见识了。刚才本总也是客气,现在说真的,你们现在去京城,放着运河便利却要步行,就冲你这小道婴,本总心生怜爱,也要助你们。往北去水路便利,你们缓一两日,我有船也能带你们一程。”
宏正道:“我们要先去崂山,还是自去的好。”
“你们知道沂河么?”
三旺应道:“沂河知道,但没走过。”
帮总道:“这运河北去,便是骆马湖。在湖的东侧,有一条河,顺河一直北上,那就是沂河。你们去崂山,可以走沂河。能省下很大一段的徒步路程。只是过了临沂,就别再北去了。你们改走旱路,有一条东去的路,那条路,过莒县,奔诸城,直向胶州湾,也有四五百里地,只能步行了,你们这道婴还是要吃些苦头。”
宏正说:“你这一说,我也动心了,有没有船都无关紧要,我们就按此路去了。”
“看你说的。在我这说没船,这不是要我无地自容了吗?你们等等,我叫人去领一条快船来。”
“不必了。”三旺拦住了帮总说,“弄一只好船,我们不给你送回来,过意不去,船落何方,也只能抛弃了,我看你河里这小船倒是用之尚可,弃之能舍。”
帮总一听,笑道:“行行行。这都是无主的民船,不过这民船走起来要慢了些。”
宏正说:“这就很好了,还要多谢帮总慈悲心了。”
帮总笑道:“咱们有缘,你的小童子也有面儿,本总开心。你们有了船,本总就不远送了,就此告辞。”
三旺有了帮总的话,顾不上客气,抱起太小儿,下了河堤,上了民家的无主船,升了船帆,高声喊来:“师傅,上船吧。这船挺好的。”
宏正与帮总告别,跳上了已经走起来的民船。船借风力,驶向了骆马湖。
骆马湖一望无边,风和浪平。民船一帆孤立,缓缓地进了骆马湖,三旺定住了舵向。便来和太小儿说话。
太小儿躺在船上,半醒眼仰望天空。三旺看天上什么也没有,知道他又有所想,便坐在了他面前,二人的眼神撞在了一处。
“太小儿,你不困吗?”
太小儿放着脸色道:“你才困呢。我今天看见河神了,他,他怎么在一个大团团的云里。”
三旺不知道太小儿要说什么,随口道:“你能看见,我还没看见呢。河神就是龙王,它当然就在云里,这你有什么可想的。咱们赶路,弄了一条小船才是真的。”
“我是说河神,它是龙王,它长的什么样?”
三旺笑道:“你这太小儿,你有神通,你能看见,我看不见,你问我龙王长什么样,龙王什么样,你到它的庙里就能看到。但那都是塑像,也有墙上画的。你想看,这运河上有好几处龙王庙。你都看见真的了,龙王庙对你就没什么可看的了。”
“不和你说了。”太小儿脸色又放下了。
“看你,又生气了。我说的都是真的,没有假话。”
太小儿忽然坐了起来,“你,你说假话了。你在那个大人面前就说,说咱们后面还有船队,哪有啊?”
三旺被太小儿的话问的一愣,忽然醒悟道:“乖乖,你是说我和那个通判说的话吧?”
太小儿没有说话,三旺看他稚嫩的表情,心里好笑,说道:“对好人说好话,对歹人就不能说实话。不说假话,咱们能走到这来吗?”
“我说的是,咱们后面没有船了,你还叫那个大人关照,这不是说假话么?”
宏正听到了二人的对话,对三旺说:“和太小儿说话不能掺假。你的计谋,他当然就不懂了。”
三旺听了宏正的话,对太小儿说:“太小儿,你这个大师兄暂时别当了,还是听听我的吧。”他看太小儿没有不理他,这才说:“那个周大官人,他听我说后面有船,就有了表情,那脸上分明就是写着此路是我开,留下买路财。我说后面有船,他就能揩油了。揩油就是贪,你懂吗?这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你和师傅用的是徐大人的关系,他放了咱们,是因为后面有船他可以揩油。要是没有船,他就会拿咱们做徐有贞的同党请功,也能弄点儿赏钱。”
“对啊。如你所说,果然有此一道。”宏正也恍然大悟,对太小儿说,“太小儿,你看你三叔叔,一句话,让咱们平安无事了。”
三旺笑道:“贪官的伎俩我不是没见过,那通判也是个一心想发财的人,没有大注赌,他心里能痛快吗,我说后面有船,正合他意。抓了咱们,油水就少多了。”
太小儿说:“那这船算怎么怎么?”
三旺道:“这是无主的民船,不是咱们贪来的。不过你说的也对,这船是他们贪来的,要是咱们知道这船的主人是谁,咱就把它给还回去,这就功德圆满了。”
“行。算你有了修行。“太小儿说。
“这修行好吧,你可以放心地坐船了,省了脚力,还比那军字号船更放心了,这是一举两得。”
“还一举两得呢,要不是因为你,我们从盐城出来,就去崂山了。”
“怎么回事?我没听明白。”三旺说。
宏正道:“这还是太小儿看出来的,说你出事了,我们才来营救你了。”
“我知道太小儿会算。太小儿,”三旺冲着太小儿喊道,“是不是咱俩有缘?这回我没说你大师兄。”
太小儿摆了三旺一眼,扭头看湖面去了。
“得,这回说啥也不好使了。”
“前面有个船。”太小儿突然指着前方喊到。
三旺和宏正往前看去,果然一条小船迎面而来。三旺站上船头,高声打了招呼,对面船上一个老汉,带着两个年轻人,站在船上。应三旺的问,一个年轻人回道:“前面是沂水河。你们是哪里来的船,上哪儿去?”
湖面宽阔,两船错开八九丈远。三旺应了问话,还想进一步打听前途情况,船已经走了过去。
三旺坐下来,说道:“打听明白了,沂河北上就是沂水,路过临沂和沂南。好像我们过了临沂,就应该离开沂河了。我对这边实在不熟悉,走一步打听一步吧。”
“哎——,等一等!”船后传来了喊声。刚刚过去的小船调转了船头,追了回来。
“有事吗?”三旺喊到。
“你们是哪里来的船?”
三旺奇怪,也有了一分的警觉,他刚才已经回答了对方,对方如此显然是明知故问。
“从杭州来的,要到崂山去。”
三旺喊去,扭回头来看了一眼宏正小声说:“师傅,有点儿奇怪,如果出问题,也只有是我了,难道他们是杭州卫所派来追杀我的吗?”三旺的表情显得有些紧张,他看船里有一根撑船杆子。还能算是一件兵器。
两只船停下了。
“你们船是哪里来的?”对面的人操着当地人的口音,粗声硬气地问。
三旺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前面的回答。
那两个年轻人站在船头,手里拿着撑杆,伸向三旺脚下,顶住小船,说道:“这是我们的船。”
老汉也喊了过来:“小军爷,你不回答,老汉我还要再问你一遍,你们的船,是从哪里来的?”
三旺满心戒备,也被问的不耐烦了,应声怒道:“你们拦我何意,看我们是空船过去了,现在怎么,一条破船你们也想劫持吗?”
“谁稀罕你,你们当兵的有几个好东西?”拿撑杆的年轻人狠狠地说。把撑杆也重重地顶了一下三旺的船。三旺脚下觉出了对方的力度,也提了提撑杆说:“怎么,你们真想动手吗?”
“动手又如何?”拿撑杆的小伙儿,抡起撑杆就奔三旺劈来,宏正急忙拉三旺,冲对面喊道:“别动手,有话……”
宏正话音未落,撑杆已经砸了下来。三旺也不慌不忙,拉开了架势。宏正一看,知道三旺是要空手夺棍。
三旺没有躲开来棍,举手迎棍,另一只手暗暗地发力。对面年轻人的撑棍恨恨地抡下,没有砸到三旺,却落在了船板上。三旺不躲,却避过了撑杆,心中奇怪,他觉得对方脚下用力过大,船也猛地一晃,没有站稳,这边撑棍便打偏了。三旺身边的宏正更觉得奇怪,对面的船,无风无浪,却晃的如遇了波涛,再看自己这边的船,依然平静。湖水也无波无澜。
宏正拉住三旺喊道:“别冲动!有误会。”
对面的撑杆又蓄势欲来,宏正上前一步,以身拦住了三旺,说道:“你好像听拧了。”宏正看对方没有再来,对三旺说,“这山东人说话抿词嚼字的,说出话来听着硬,贫道听的也别扭。但是贫道听明白了,知道这里有误会。”
宏正转向对面的老汉一拱手,说道:“老哥此来一问,好像不是问我们的来历,贫道听着你们是来问船的。这条船,本来就不是我们的船。”
老汉一听,急忙拦住两个年轻说:“你们别吭气,我来问问。”
不等老汉问话,宏正说:“我们的船被他们宿迁漕署扣下了,我们急着赶路,又从他们那里要出了一条船来。”
老汉面带微笑地冲宏正一抱拳,说道:“这么说来,当真是误会了。你这小军爷不是漕署的人吗?”
“果然误会了。”宏正道,“这是杭州漕署的兵,他不能与当官的共事,现在已经离开了漕署。”
老汉道:“怪不得说话听着别扭呢,我们误认为你们是漕署的人了。过去了才看明白这船是我们的。我们的船帆,背面有一道污痕,那是下雨积水留下的。这个错不了。”
宏正转向老汉说:“我们之间不该有误会,既然我们用了你们的船,你们是船主,更是我们的施主。你们索船,贫道理当奉还。你们这船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到了漕运署?”
老汉说道:“我姓李,北去沂南,有个大庄,就是我们家的所在了。你们是外来的,这宿迁地面,你们不知,我们这船小,送粮和家用,都靠它。我们几次过闸口,那狗官刁难我们,已经好几回了,我这儿子脾气涨,言语不和,这次硬是把船给扣下了。我这俩儿子,拿不回船来,就想去找那漕兵拼命。没想到把你们给误会了。”
李老汉说:“我们大庄,也是你们东上旱路的起点,你们走对了,船就会停在我家门口。”
宏正说:“施主来的正应时,不见到你们,这船也是行到不能行处,我们便弃船而去,这船归何人,我们就不管那么多了。现在你们船主来了,这真是天意。”
三旺突然提到了刚才被撑杆打的离奇,“我怎么觉得两位哥哥气势不弱,身手不凡,可动起手来好像故意放我一马。那撑棍下来,我不躲也没碰到我。”
李老汉的两个儿子都说是真下了狠手,不知怎么就船摇人晃的,一个回合就过去了。
“那是河神龙大王。”蜷缩在船里的太小儿,忽然说话了。
李老汉见了太小儿,一脸的惊奇,“哎呀,那是个孩子,我还以为是个包袱呢。这么小个孩子,说话可溜。你刚才如何说来,河神龙大王,他在何处,你见了吗?”
“你们一举大棍子,龙王就下来了。”
三旺道:“太小儿,刚才是怎么回事,你给说了,好让我们都明白明白。”
原来,两船相遇时,太小儿躺在船上,他仰头向天,正看见一个云团向船压来。太小儿细细地一看,就是运河上的那团云雾。太小儿认出了河神,他刚刚还和三旺说龙王,没想到现在龙王就来了。再看云廓中现出了两只利爪,携云带雾,直向两船抓来。太小儿看僵了神儿,还没来得及反应,“啪”地一声响,一根大棍落下,却打在了船上,他半醒眼眨了一眨,再看云中龙王,不露首尾,身形像个超大蛇,一只利爪收入了云团中。
“我就看见了一只龙爪,一段龙身。”
太小儿的话,让两船的误会完全化解了。两条船舵向调正了,各鼓风帆,缓缓地航向了沂河口。
大人说着河神,太小儿想着龙王。他一天的疲倦也泛在半醒眼中,飘飘悠悠的小船,让他有了享受。
太小儿忽忽悠悠,混沌蒙蒙,静中渐渐地听到了动静。他觉得有情况,睁开眼一看,迎面一团雾气,翻滚着从身边旋过,耳中呼呼响,疾风从面颊掠过。他忽然觉得身下蠕动,低头一看,比手掌还要大的硬片,一个一个地挨着,排铺在身下。手里攥着的,如旋木青藤,柔绒绒,还有淡淡的纹络。太小儿不知身在何处,腾地一跳,起在空中,也摆脱了迷雾。这才看清,原来刚才身下骑着的,就是刚才云团中露出的那段龙身。
青龙携风带雾,隐头藏尾,将太小儿托在了身上,没想到小儿突然跳起。它没等太小儿看明白,脊背一躬,又托住了太小儿的双脚,一仰头,护颈的龙角将太小儿框住。太小儿脚下一滑,一双腿,分两岔,又坐在了龙颈上,他看青龙利爪不来,龙口不开,两条手腕儿粗的乌黄飘须,托住了自己的小手,身下也如同骑在马背上,心有感悟,知道这青龙来的不是歹意,问道:“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你是我运河的客人,也是本王遇见的最小的婴儿,还能仙眼神悟,把本王识破。小婴仙,你说的没错,我就是这运河里的青龙。”
“你,你怎么怎么,原来你是河神么,你那么厉害,怎么没把我吓一跳?”
“哈哈哈哈。”青龙被太小儿的话逗的失了憨态,“我就是怕吓着你,没让你看本王的容颜。”青龙说着,张牙舞爪,把头转向了太小儿。一只大龙头,张牙舞须,近在咫尺,太小儿“啊”了一声,真吓了个目瞪口呆。
青龙急忙隐了龙形,摇身一变,化作了一个人形。“别怕,我可做人形,刚才是哄你一哄,你果然不识哄。”
青龙变成了人形,发髻高盘,眉骨突兀,连腮青髯炸散着。一身青袍,把魁梧的身形罩住。太小儿见了,心安稳了,短短地“哼”了一声,松了一口气。
“你,你弄我来,有什么话要说么?”
“那么多人对我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你来到运河,却能看见本王,还能与本王对话,实在是难得地小神仙。本王岂有不请之理,故此,本王特来请婴仙到我的龙宫来做客。”
太小儿听它说龙宫,想到了西洋的海龟大王就有海龟殿,想起了钓鱼岛上八爪鱼的八须山,也有章仙洞,都没能去看一眼。太小儿没想到现在龙王就在眼前了,还邀请自己看龙宫,他果然动了兴趣儿。他觉得这运河的青龙大王口气和缓,没把自己吓一跳,就是个好龙王。可师父还在船上,他不知如何说了。
“龙大王好,我不是小神仙,我是有灵的贫道童。”太小儿辩解道,“贫道童走运河,不知道怎么拜见大王,你不怪罪么?”
“哈哈哈哈,小婴仙,你没听明白,是本王有求于你,本王来请小婴仙帮我的,看见了你们两船有了误会,是本王略施小计,让你们和解了。”
“啊!那,太谢谢龙大王了。那,你这么厉害,怎么还用贫道童帮忙啊?”
龙王微微一笑,果然说出了一个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