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四中那‘革命根据地’的法国小楼依然在做教学楼，听说一到初三就全关进那木质小楼，学生走路稍微重点，那地板都能踩个坑，生怕一头栽进去，出不来了！”
“哈哈，就是，听说孩子们都管那小楼叫‘渣滓洞’呢，校长办公室就在小楼里，一点动静，校长就过来了，逼得孩子们只能在小楼前面的树坑里弹玻璃珠玩了！”
“六中的厕所也越建越豪华了，听说去年还专门起了一座白色二层小楼做厕所，装修十分漂亮，据说从外面看还以为是图书馆呢！”
“可惜的是，现在六中不只是收女学生了，男女同校了！”
说起这些，老师们也渐渐话多起来，你一句，我一句，相谈甚欢，酒桌上的气氛也不再是寒暄客气了。
邱勇忽然想起什么，冲着秦俭，“秦老师，我记得你有个哥哥，以前也在一中读过书，就是长得很精神的那个，那时候在学校里也很有名气！”
忽然被人事处长点名，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秦俭，身子一激灵，手一哆嗦，把面前的杯盏碰倒，差点滚到地下去。
一通手忙脚乱之后，面前才收拾干净。
秦俭脸上羞臊起来，有些尴尬的干笑了几声，然后冲着处长点点头。
袁少华听见邱勇说起长的精神，脑子里顿时清明了几分，虽然邱勇没有直接说出名字来，但他已经猜到是谁了。
能在学校里以长相闻名的，大概只有秦深了。
那是袁少华印在脑子里，刻在骨头上，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几个名字之一。
一晚上，除了副校长和邱勇，几乎正眼都没看过在场的老师们的袁少华，终于抬起眼，认真打量起坐在自己斜对面的秦俭来。
当袁少华听到邱勇喊“秦老师”时，他已经确定邱勇口中提及之人便是秦深无疑了。
他细细扫过对面中年男人的脸，五官到身形，一一仔细看了，想从这张陌生的脸上找到一丝熟悉的感觉。
秦俭虽然长得斯文，可是和秦深那几近妖化的面容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袁少华连秦深的一丝影子也没发现，心里有些失落，可也感觉很安然，一时间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
袁少华不愿记起过去，在这种场合，碍于身份，更不会主动提起那个对于他来说几乎是禁忌的名字。
袁少华看着脸上讪讪的秦俭，象征性礼貌地微微点头一笑，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
秦俭在人多的场合，一向少言，也没有打算继续说下去。
他还是有自知的，什么场合该做什么。
可是邱勇就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落水之人，怎么会轻易放过近在眼前的机会呢。
在邱勇看来，打感情牌留下袁少华的可能性很大。
利益在前，哪里还去细细察言观色，大刀阔斧，被内心的渴望蒙蔽了双眼。
“秦老师，你大哥叫秦深是吧，现在在哪高就啊？”
邱勇眼见袁少华和秦俭没了下文，不由再度挑起话头。
“哦，那是我四哥，是叫秦深。”
秦俭看着邱勇的脸说着，说完不露声色地悄悄扫过邱勇一旁的袁少华，打量着他的脸色。
秦俭这一眼，心里又一激灵，袁少华依然文雅的笑着。
可是当他说出四哥时，袁少华脸上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让秦俭心里打起了鼓。
虽然解读不出那神色复杂中蕴含着什么情绪，可是他感觉出来，不会是让人愉快的。
秦俭言简意赅，不再开口。
“秦老师，你大哥也应该是75年上的高中吧，我印象中应该是和袁教授一个年级！”
邱勇说到这里，语气中的谄媚套近乎已是赤裸裸的。
袁少华脸色略带阴沉，虽然依然儒雅，可是明显有些不高兴了。
“嗯，我哥是75年上的高中，现在在烟草公司技术科。”
秦俭老老实实回答。
“哦！烟草公司现在发展不错，省里也很重视，待遇更是不用说，除了电力局电厂，我看就算烟草公司福利好了！技术科更是好地方！”
邱勇依然兴奋地挑着话头，不错过任何能让袁少华开口的机会。
“袁教授，您对秦深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那个年代，袁少华他们正赶上*****，动荡的十年，学校也不大正常教学了。
如果放在现在，一个诗人和一个长相出众当明星都绰绰有余的人分在一个班里，怕是没人不会记得他们是同班同学吧。
可是那个年代，教学秩序混乱，大家伙整日在一起学工学农，别说班级了，就是年纪都搞不清楚了。
袁少华目光深沉，若有所思。
喝了酒，加之孤注一掷的邱勇一直处于兴奋状态，现在才又把精神集中到袁少华身上，才发现，袁少华对于同学旧谊似乎并不是那么热络。
邱勇暗叹一声糟了，眼睛一直没离开袁少华脸上，看着袁少华如何反应。
“呵呵。。。。。。”，刚才脸色阴沉的袁少华，忽然笑起来，那笑容就像初春的风，吹走了寒冬的阴霾。
“当然记得，我们是一个班的同学！”
邱勇看着袁少华爽朗的笑起来，原来虚惊一场，感觉就像坐过山车，从谷底一下跃上顶峰。
邱勇的脑门上又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
“秦老师啊，秦深现在做什么呢！我们从毕业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袁少华感慨着，看向秦俭的目光中充满了对老同学的关心。
秦俭腼腆一笑，以为袁教授刚才目光中的不高兴只是自己错觉，自己多心了。
“我四哥他学习不好，高中毕业就去了烟厂工作，后来做了评烟师，成了技术骨干。”
说到这里，秦俭脸上忽然有些难过之色，不再说下去。
袁少华当然看出了秦俭脸色有异，“那他现在怎么样？”
桌上众人，也都看向秦俭，等着他的下文。
秦俭略顿一顿，有些难受地继续说下去，“他前些日子忽然就中风了，现在还在医院，医生说怕是要留下后遗症，也不知道能不能康复！”
众人一片哗然，都唏嘘不已，纷纷安慰起秦俭来。
袁少华听到这一消息，张着嘴呆在那里，久久不能回神。
“袁教授，您真是念旧啊！听到老同学病了，怕是心里不好受吧！”
邱勇世故的打着圆场，一句话，让袁少华回过神来，笑笑恢复如常。
袁少华是真的很震惊。
别人由秦深的中风，谈到了人到中年的种种不如意和艰难，上有老，下有小。
袁少华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你哥可有人照顾呀？”
“那倒不用担心，我嫂子和我侄女都在身边照顾，我嫂子也是医生，更放心一些！”
说到此处，秦俭忽然话锋一转，看向袁少华，“袁教授，多谢您关！说起我四嫂，怕您也认识，我四嫂也是你们一个班的，叫林清！”
听着秦俭的话，袁少华如雷轰顶，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真么想到，他们两个人居然走到一起。
他脑子里立马浮现出那个沉默寡言，目光却有些灼热的女生。
那目光，袁少华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就像烙在他身上心里一般，袁少华忽然有些不是滋味起来。
他又联想到秦深的那些古怪行为，心里忽然明白，他早该想到的。
“嗯，有印象，没想到他们走到一块去了！”
袁少华话里很有几分昨日不再的意味。
“就是，那个年代，什么奇怪的事都能发生！”
邱勇继续着话题，其他人也都感慨十年文革的生活。
坐在那里的袁少华，内心不再平静，波澜四起，涟漪不断。
脑子里不断回忆着那个人，面容清晰，一举一动都印在他心里，像一幅幅生动的素描。
袁少华内心忽然生出一股冲动来，可是酒桌上的警惕，依然让他保持着理性。
邱勇把袁少华送回他下榻的宾馆，临走前依然在努力挽留。
“袁教授，您一定要好好考虑，我们学校就缺您这种骨干，您要是回来，我们学校的中文专业一定能有新的发展！你就算念着大礼堂的情分也再考虑一下！”
Z大就建在一中旧址上，大礼堂经过翻修，可依然保留了旧时模样。
袁少华笑着打哈哈，“邱主任，承蒙青眼，Z大的挽留是抬爱我了！”
目送邱勇离开后，袁少华回到房间，终于卸下了虚伪的客气笑脸的面具。
他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灯火璀璨，想不到当初一个远离政治经济中心的小城市，竟然也能有今天的发展。
这次回国来，是他出国离家23年来，第一次再踏上这片生他养他的故土。
就是母亲离世，他都未曾回来。
虽然从新闻上看到了中国这些年的飞速发展，心里有所准备，可是亲眼所见，带给内心的震动远比新闻上那些乏味的图片要大的多。
袁少华一脸阴郁，目光深不可测，这才是他一个人时真正的样子。
“大概今晚又难成眠了！”袁少华嘴角浮起一丝怪笑。
